梅雪霁停下脚步,伸手摘了一朵半开的蔷薇戴在鬓边。
身后的月洞门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转眼,一袭暗红色绣着银丝蟠龙的锦袍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中。她回过头,却见齐天弛正立在一棵参天的香樟树下定定地望着她,略见清瘦的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惊喜和激动。
“澄亲王。”她吃惊地低呼一声。
“雪霁,”齐天弛走近她,抬起手却又轻轻放下了,“你的脸…。。”
梅雪霁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面颊,眼眶不禁有一些湿润。
齐天弛叹息着把她拥在了怀中:“是为了我吗?”他在她耳边低喃。
梅雪霁把脸贴着他胸口,听着他怦然的心跳,心里恍惚着…。。是他吗?齐天弛——那个曾和她一起骑马出逃、在她唇边留下一吻的齐天弛真的就立在她面前吗?曾以为入宫之后,这个人就彻底地从她的生命中消逝了,谁知今日竟然能在宫中与他再见……也许,这一切只是幻象?
她抬起头凝望着他的双眼,那里面分明盛满了柔情和痛惜。
“雪霁,”齐天弛把下颌抵在她的发际上,柔声道:“都怪我,如果我早一点娶了你,你就不会被召到宫中备受冷落、也不会徒然毁了容貌……”
从此萧郎是路人(二)
梅雪霁愣了一愣,小声道:“其实,我的脸……”
齐天弛把手指搁在她的唇上,眼里闪烁着如水的柔情:“这些天我常发痴想,若是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让澄王府的花轿赶在圣旨之前…。。”
“哼哼,”身后蓦地传来一阵切齿低笑,声音凛冽而冰冷,仿佛腊月里刺骨的寒风:“澄王府的花轿倒是快得很哪。”
梅雪霁不由打了一个冷颤,赶忙回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齐云灏那张被愤怒扭曲了的脸。他死死地盯着她,眼里喷射的火光几乎能把她烧成灰烬。
齐天弛放开她,低头跪下道:“叩见陛下。”
齐云灏不怒反笑:“十八叔今日怎么有兴致进宫?”
齐天弛道:“臣奉了太后懿旨,前来上林苑赏花。”
“赏花?”齐云灏眉毛一扬,“朕恐怕十八叔要赏的不尽是花吧?来人,”他冷冷地一挥手,“收去澄亲王的入宫腰牌,从今后没有朕的旨意,澄亲王不得出入后宫!”
马上有锦衣太监走上前来,从澄亲王的腰间摘下金质的腰牌,递给了齐云灏。
齐云灏把腰牌搁在掌心掂了一掂,抬眼向齐天弛道:“天色不早,十八叔可以回去了。”
齐天弛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惊魂未定的梅雪霁,脸上拂过浓浓的心痛。他对着齐云灏一揖到底:“方才是臣轻浮鲁莽,不关雪霁的事。望陛下…。”
齐云灏将手中的腰牌猛地扔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澄亲王,”他抬起眼,眼中精光四射,“朕的忍耐有限,请你速速离宫!”
齐天弛面色苍白,长拜而去。
梅雪霁呆呆地望着那个暗红色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一角。心,在那一刻开始狂跳了起来。她分明感觉到有两道利剑一般的目光正聚焦在她的背上,如此犀利、如此灼热,刺得她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你…。。转过身来。”那个人在她背后低声吩咐着,语气平静无波,但也正因着这份诡异的平静更让她心惊胆寒。她木然立着,不敢回头。
“你给朕转过身来!”这一句却是咬着牙说的。
梅雪霁的前胸急促地起伏着。怎么办,该怎么办?那个人想必早已邪火中烧,一旦被他捉住,后果不堪设想……。昨夜的一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天啊,不行!绝对不能落在他的手里…。。
此时,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字——逃!逃出他愤怒的目光、逃出他可怕的惩罚、逃出他的掌心……
在齐云灏迈步走向她的一瞬,她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的夺路而逃了。顾不得花枝牵衣、顾不得苍苔湿滑,她在春意盎然的上林苑中没命地奔跑,身后传来他狂怒的咆啸:“站住!”
从此萧郎是路人(三)
她甩甩头,试图把那咆啸声甩开,不留神却被脚下高低不平的石路绊了一下,狠狠地摔在地上。膝盖磕破了,殷红的鲜血染上了她雪白的裙裾。路的另一头有脚步声急急传来,她顾不得疼痛,较紧牙关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奔跑。
眼前一泓清流拦阻,潺潺的碧波上,零落地点缀着几块平坦的青石,一直通到对岸。她想也没想,就大步跨上了面前的一块青石。
这时,从对岸传来焦虑的呼喊:“殿下,别跑了,殿下…。。”
梅雪霁停下脚步——奇怪,莫非在这个深宫之中,还有一个人和她一样被追得慌不择路?
一念闪过,忽见从对岸的灌木丛后绕出来一个的小小身影,瞬间跑得近了,却是一个四、五岁上下的男孩,身穿月白色的如意纹锦袍,红润的小脸上带着顽皮的笑意。在他的身后,跟着五六个太监宫女,还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一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殿下…。。课还没上完,快跟孙师傅回去。”那花白胡子的老头高扬着手,声音里带着哀求。
小男孩回过头,冲着他扮了个鬼脸:“我不回去,我讨厌背那些鬼诗词!”说完,一纵身跳上了水中的青石。
梅雪霁眼睁睁地看着他如同青蛙一般地在青石间灵巧地跳跃,转瞬就到了她的眼前。
“走开!”那男孩抬头看见了她,很不客气地对她摇手大喊。
梅雪霁犹豫着把身体避向左侧,偏偏那个孩子也往左边晃过来;她赶紧避往右,无巧不巧地又和他撞在了一处。
“讨厌!”那男孩横眉眦目地骂了一句,伸出小手使劲地把她往边上一推。正巧梅雪霁立身未稳,被他在膝弯处一顶,顿时两腿发软“噗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虽然已是四月间,河水还是出乎她意料的冰冷。宽大的袍袖和裙摆这时也成了束缚她手脚的枷锁,任是她学过游泳,这时候也免不得手忙脚乱,惊慌中喝了好几口水。
“噗通、噗通”身后传来几声落水的声音,紧接着,有几条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她的衣袖,把她一路拖上了河岸。
出水的梅雪霁仿佛一只落汤鸡,浑身湿透,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连头发里也汩汩地淌着水。一阵凉风吹来,她不由得打了几个冷战。
齐云灏抱着肘立在岸边的一丛芭蕉树下,含笑望着她这一副无比狼狈的模样。
“刘谦益。”他低唤。刘谦益心领神会,赶紧递上了一领玄色的丝绒斗篷。
齐云灏拿着斗篷向她逼近,梅雪霁惊悸地后退了好几步。蓦地,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腾空而起,不由低声惊呼…。。原来是齐云灏一把将她横抱起来,用斗篷裹了个严严实实。
“朕的女人不许春光外泄…。”他紧盯着她,嘴角挂着一弯讥嘲的笑。忽然,那脸上的笑意一收而尽,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惊诧。
“你的脸…。。”齐云灏腾出一只手抚上了她的面颊。一抹过后,掌心一片红水淋漓。他的神情一紧,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立即抓起斗篷的一角为她擦拭面颊。
梅雪霁眼前一阵发黑——完了,她的小伎俩被他看穿了……
雨摧花残伤春暮(一)
梅雪霁脸上脏乱的红色粉彩被擦抹干净,露出了清丽绝伦的容颜。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齐云灏的目光片刻都不愿从她那清泉般的双眸中移开。
“原来如此!”他低喃,心头涌出万般滋味,分辨不清是惊喜抑或恼怒:“原来如此…。。”
“放开我…。。”梅雪霁在他怀里徒劳地挣扎。
“休想!”他收紧了自己的双臂。
掬月宫的宫女太监们破天荒地看见陛下抱进来一个女人,不由全愣住了。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新皇登基三年来,这里除了使唤的宫女,何曾见过陛下带进来一个女人?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关上门窗、点起炭火、再拿干净的帛巾来!”齐云灏低低地吼着,双手依旧抱紧了怀中的女子。宫女太监们这才如梦初醒,马上各自忙碌开了。
齐云灏抱着梅雪霁径自走向里间的御榻。御榻前落地淡金色的雪绫纱被银钩斜挽,一层层地悬垂下来,仿佛澎湃着金色的波涛。
齐云灏将怀中的女子轻轻地放在榻上。梅雪霁一脱离他的怀抱,就下意识地抓紧自己的领口,把身子往里挪,一双饱含惊吓的眼睛死死地盯在他脸上。
“别动。”齐云灏握住她的脚腕,掀开她白色的裙裾。
“咝…。。”梅雪霁疼得一呲牙。原来方才绊的那一跤,早让她膝上的伤处和裙子沾在了一起。
“疼吗?”齐云灏抬起眼望着她,俯身把唇瓣贴上她的伤痕。
梅雪霁慌忙摇了摇头,试图伸回自己的腿。然而,那握住她脚腕的手却钳得更紧了。
“你受了伤,必须马上上药。”他从侍立在一旁的刘谦益手中接过一只青瓷药瓶,小心翼翼地把白色的药粉倒在她沁血的膝上,再用干净的棉布条为她裹上伤口。
有宫女捧来了洁白的帛巾,恭恭敬敬地摆在床头:“奴婢为娘娘擦洗更衣。”
这一声娘娘在梅雪霁听来分外刺耳,她一把推开了宫女的手,捂起耳朵道:“我不是娘娘!”
一旁的齐云灏轻叹一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遵旨。”宫女们行礼退下,放下了御榻边的层层雪绫纱。
蓦地,一团金色的浓雾把他们和外界隔绝开来。齐云灏斜坐在床头,伸手抬起了梅雪霁的下颌。眼前的人儿秋水盈眸、眉不扫而翠、唇不点而朱。虽然面带惊恐、却难掩她一副轻灵飘逸的动人情态。
“是你…。。”齐云灏的心停跳了几拍,目光却乍地放亮了,满脸是如获至宝的惊喜——那个樱花林中的轻舞精灵、那个捻花而笑的粉衣仙子、那个让他心心念念黯然神伤的冤家……终于被他找到了!百转千回、兜兜转转,原来她一直就藏在自己的身边!
“你骗得朕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