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袍四重皆是极薄的浅天青,里头实底子的鲛织纱锦极尽华贵,下襟堆着四爪翔龙——这样隆重的服饰,乃是他大朝之日所穿,如今,却要派上最后的用场了!
“你们在地下行的不远,且等我同来……”
他想起年前过世的王后,又想起昨夜死去的女儿,面上露出无限凄冷,低低说道。
轰隆一声巨响,宛如焦雷炸过耳畔,听方向,却是出自前廷玉阙。
“真要将这里铲为平地么?!”
他浓眉微挑,素日的威仪在这一刻重现。
“您就任由他们如此妄为吗?!”
清渺声音宛如珠玉落地,紫烟成氲,象是有人悄声开了门走入,冷风穿梭入殿,姑墨王疑惑转身,却见来人着十重黑色皂纱,却仍是清丽袅娜。
“是你,宝锦!”
他禁不住露出欢畅笑容,眉间的抑郁,在这一刻消散不少。
“你不是远嫁高丽了吗?”
惊喜过后,便是困惑,他不禁问道,却在见到宝锦眉梢眼底的一抹凄楚后,瞬间明悟——
“岂有此理,他瞧着皇家倾颓,竟敢如此折辱于你!”
“李氏小儿,鼠目寸光……”
他恨恨道,依着往日的性子,定是要执干戈伐罪于前,念及自己的境况,却更是黯然沉痛。
“他也没怎么折辱我,只是毁婚不见——不幸之中仍有万幸,我与他,并无夫妻之实……”
宝锦苦笑着,迎上姑墨王惊讶的眼神,继续道:“四年前我嫁入高丽时,年不过十五,王大妃生怕我夺了她的大权,于是借口先皇之丧,只令我二人行礼,却是一直分宫而居,三年丧尽,却出了这等大事——她遣人一路追杀,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一朵倾世芙蕖,总算没落入污泥之中。”
姑墨王欣慰过后,却又叹息道:“你既然安全脱身,却又为何要来此——如今的姑墨城,早已是兵临阙下,危在旦夕!”
“姑父……!”
宝锦深深凝望着他,想起幼时与姐姐二人骑在他肩头,于群山之巅笑语嬉戏,又想起这位姑父曾率上千锦衣亲贵飞骑来援,他那赫赫威仪,至今仍在北门关一带传为佳话——
俱往矣!
“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捂着脸,痛苦地低喊,“姐姐死了,姑墨也要落在他们手中,难道真是天命气数?!”
“不!我不信什么天命!!”
她咬着牙,决然而道,声音虽低,却是带着碎金裂玉的万钧之势,她抬眼望着姑墨王,目光灼然生灿——
“我此次前来,就是想借一件物事?”
“是什么?”
“玉染妹妹的身份。”
“什么?!”
姑墨王悚然一惊,乍一听到爱女的名字,双手都为之颤抖——
“我要以玉染妹妹的身份入京,姑墨城破后,这些王室亲贵都要被押往帝都……”
姑墨王一听便明白了,“我姑墨习俗,女子未嫁者须以纱巾裹面,不得露于人前——这世上,除了父兄,根本无人见过玉染。”
“是,此去帝都,千里迢迢,玉染妹妹又是体弱,不如以我替之……城外有人接应,定能保她周全——”
“你来迟了,孩子……”
姑墨王低低笑出声来,声音中满含着悲愤与凄厉——
“玉染,我最心爱的女儿,昨夜已经离开了人世。”
宝锦的眼,在这一瞬紧缩点凝——
“她未来的驸马,居然做了敌人的内应,将城门打开,她本就有咳血之症,一夜惊啼,便……”
宝锦静静伫立着,眼前的雕梁画栋,仿佛也在崩塌,她所熟悉的,欢乐宁静的世界,在她眼中褪去了最后一抹色彩,碎为尘泥。
不知过了多久,她仍是垂着头,低喃道:“请姑父应允——”
“你这孩子!!”
姑墨王不禁大怒,正要痛责,却在看入她眸中后,黯然长叹——
“罢了……”
他扬声唤人,不一刻,便有一名宫人前来。
“这是玉染的贴身侍女季馨,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对她的事,可算是了如指掌。”
他叹息一声,轻甩袍袖,从上八宝格中取出一只晶莹琉璃瓶,在三只杯子中各斟了少许。
他轻晃着手中血一般鲜红的酒液,轻吟起了天朝的名句——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这酒,是新婚之夜残存的,那时,他率三千亲贵飞援天朝,皇帝大悦之下,遂将帝姬下嫁。
那俊雅无匹,叱咤千军的雄姿,如今已被岁月湮没,又有谁还记得,这一斛残酒?!
他递于二女各一杯,自己却从另一格中取出黄豆大小的红丸,放入杯中后,便一饮而尽。
下一刻,他的眼眸便开始涣散,他挺坐着,最后用手指了指珠帘之后,便气绝身亡。
宝锦用尽全身的力量,才没有大喊出声,她咬着牙,任由鲜血蜿蜒而出,也浑然不觉。
伸出轻颤的手,她与季馨费力地将尸体拖着,向珠帘之后而去。
轻按机关,后堂的地面便一分为二,露出其下的冰雪深渊,其中浮着三具玉棺,两具是王后与玉染公主,另一具却是空空如也。
姑墨王的尸体被轻轻放入,三具玉棺轻悬漂移,渐渐沉入万丈深渊之中。地面合拢,再无痕迹。
“真好……”
宝锦望着这一幕,不觉悲伤,却觉得无比宁静妥帖——
“他们一家团圆了,真好……”
这一刻,她想起横死京中,尸骨难觅的姐姐,再想起早已逝去的父皇母后,只觉万物同悲,寥落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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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时穿过宏广的广场和宫道,再穿过重重回廊,来到大殿之前。
夜色初上,明灭的宫灯在檐下轻晃,风吹得铁马丁冬作响,深广大殿沉浸于黑暗之中,无边的寂静笼罩着这里。
云时轻叩殿门,正欲朗声通名,却听见一道清婉温润的女音道:“进来吧!”
声音安详平静,竟是毫无一点畏惧声气。
他轻轻推门,雕花镶于的殿门发出咿呀的轻响,殿中一灯如豆,正在案前轻燃。
“来了吗……”
一道纤弱身影坐于案前,轻笑着问他,朱红的火焰晕染了她的面容,看着甚是模糊。
云时抬眼望去,却在下一瞬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三章 惊雪
重眸!
瞳影叠回间,潋滟生辉,仿佛是黄泉之畔的冥黑忧悒,又似冰雪初霁的洁莹,只淡淡一瞥,竟让人魂魄皆丧,心神迷离!
那少女依案而坐,手中玉杯晶莹,只剩半盏残酒,血一般的嫣红,轻啜一口,苍白面上一抹微晕,宛如桃花的不胜娇羞。
“有客至远方来,美酒却已销尽,实在惭愧……”
中正清雅的声音,从容平和,却实在听不出什么欢迎之意。
云时瞬间心神摇曳,眼底的杀气亦随之慢慢平抑,那一双黑瞳神秘莫测,却有着勾魂摄魄之效,他手中染血的长剑都因之微微松弛……
最后一丝理智好似在脑海中嘶鸣……重瞳……
那是……
重瞳!!!
他全身一震,眼中的迷惘瞬间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炽烈怒焰,手中雪刃因着胸中杀意而轻吟不已。
满殿的安雅平静,在这一刻被撕碎!
他大步上前,昂藏身躯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伸出手,一把将她从案前拖下,毫不怜香袭玉的将她摔掼在殿中。
纤细身躯如蝴蝶轻羽一般坠落,沉闷的落地声响中,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
“……”
细微的呻吟声响起,随即便隐忍不闻,少女委顿于地,左臂弯曲垂落,面上苍白更甚,樱唇却已被牙咬得失了血色。
仿佛才惊觉自己的狂暴,云时不可思议地凝望着自己的手掌,这一瞬,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对一介女子下此毒手……
然而这重眸……
他敛起所有情绪,沉声问道:“你是谁?”
回答他的,是片刻的沉默,以及随之而来的轻笑。
那几乎是嘲笑了,少女微微挑眉,忍痛的神情中带着玩味讥讽——
“你又是谁?”
此时夜色初上,殿中的灯烛因窗隙间的冷风而微微闪烁,昏暗混沌之中,两人目光相对,竟隐隐有对峙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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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
乐景收起折扇,捶案大笑了一阵,这才在云时的目光下勉强收敛。
“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乐不可支地把玩着扇子,笑道:“你素以沉稳内敛称名,却没曾想,才见了人家公主,居然就做不成柳下惠了……”
他啧啧作声着,作势起身,“我定要去看看那位公主,是怎样的倾国倾城,才惹得你用强!”
看着他那张可恶的笑脸,云时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着牙,沉声道:“她并非美人,我也并非用强。”
乐景又笑了半天,这才正色道:“是为了那重眸,对吗?”
云时瞥了他一眼,神色一派从容,双手却已攥得发白。
“我早该想到的……”
他叹息着,声音中含了歉疚,“北郡十六国中,姑墨一向与天朝交好,这一代的姑墨王甚至娶了帝姬为后——他们俩的女儿,若是传承了天朝皇族的重眸,也没什么奇怪的……”
乐景也收起了嬉笑,他起身站于主帅身后,安慰道:“你也并非故意,一路之上多加照应,也算补偿了!”
他好似又想到了什么,低声抱怨道:“说来也是奇怪,姑墨王已经殉国而死,连尸首都已葬入冰雪深渊之中,他的亲族故旧,要么一刀杀了,要么严加看管,却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运到京城去呢?”
他偷眼望了望帐外,低声说道:“陛下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捉摸了……”
云时清俊的眉宇间,浮上了一层微妙的阴霾,他垂下眼,沉吟片刻,才缓缓道:“陛下英明天纵,这样的话,你今后少说。”
“罢了,我还不想被割掉舌头呢!”
乐景苦笑着,行至主公面前,竟是前所未有的诚挚,“云帅……”
他郑重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