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继续说道,宝锦照作如仪,端坐的姿势却越发僵硬,一颗棋子攥在掌心,已微微沁出冷汗。
眼看着这延续两晚的棋局被逐渐扳回,她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
这样的手段,即便是大获全胜,又有什么欢喜可言?
如同木偶似的,她手中不停,白子在沉稳精确的追击下步入颓势,疆域沦丧,眼看就要不敌。
黄明轨眉间皱起一道川字,凝视着眼前败局,心中惊疑不定,正要开口认输,却听宝锦漫声唤道:“黄帅……”
“殿下……?”
下一刻,黄明轨近乎瞠目结舌,只见宝锦伸出雪白晶莹的柔荑,竟然投子认输了!
“这是何意?!”
“因为我胜之不武。”
宝锦安然地答道,掠了一下鬓前黑发,眼眸闪动间,别有一种沉静高华的气度。
她看向身畔的明月,微微一笑,道:“如您所见,一切的妙着,都是出自这位姑娘的心中,并非是我能力所及。”
明月大吃一惊,随即怒道:“你这个笨蛋!”
北疆女儿生性飒爽,她盛怒之下,一掌拍在棋盘之上,震得黑白云子一阵乱飞。
宝锦轻舒云袖,说不出的飘逸好看,十指轻握之下,竟将那些震飞的棋子一一收入袖中。
“殿下真是好身手。”
黄明轨已经从短暂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他笑着叹道:“殿下既然另有奥援,又何必当场说穿——所谓的为君之道,并不是自身有多大的才华,而是在于将将之道,能够驾御人才才是最关键的,又何必在意胜之不武?”
“所以说她是笨蛋!”
明月余怒未消,在旁冷笑不已。
“姐姐也曾经如此说过,可惜,我迂性难改……这世上,假的终究是假的,瞒得了一时,却瞒不过一世,将军一旦知道真相,仍是不会对我心服,既然如此,又何必弄虚作假,平白惹人发笑?”
宝锦低声说道,声虽微弱,却是力道千钧,她幽幽一叹,也不待黄明轨回答,深深地敛衽致意,便从席间起身,转头欲走。
“殿下请留步!”
黄明轨爽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宝锦愕然回头,却见他竟然双膝跪地,向着自己大礼参拜——
“殿下这一席话,真是让我心悦臣服,从今往后,神宁军全体将士,唯您诏令是听!”
话音朗朗,宝锦在这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我刚才输了……”她声音飘渺,自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况且,你刚才也说了,为君之道,在于将将。”
“此话乃是汉高祖所说,实乃金科玉律。”
黄明轨眼中满是诚挚之色,“从古到今,上位者无不如此,先帝更是深谙其中奥妙。”
“可是,我们这些被驱使、被利用的,却只是浑浑噩噩的工具,甚至于……只是君上的‘弃子’!”
黄明规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说到最后的“弃子”二字,虎目不禁泛红。
“先帝的一道诏令,让我等原地待命,上不能匡护社稷,下不能守卫黎民,我们不过是……她手中的棋子玩偶!”
“与其让这样深谙‘为君之道’的人来驾御我们,我宁可向您效忠,最起码,殿下还是位真性情的主上,不会把我等骗入不测之地!”
宝锦听着他发自内心的话,心中五味陈杂,酸舔苦辣一齐涌来,随即,便是巨大的喜悦。
她转过身来,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笑容。
窗外的北风呜咽,都被这一笑压过了锋头,清丽的玉颜有如繁花盛开,满室都为之一眩——
“有将军加入,我们真是如虎添翼!”
第五十五章 画眉
三更的残声初起,京城都笼罩在夜幕之中,青石长街上,有两道纤瘦的身影并肩而行。
“你真是太苯了……”
明月叹息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随即,她偷眼瞥了宝锦,居然轻笑起来,“不过,笨人也有笨福,三万神宁军,从此便归入你掌中了。”
“未必。”
宝锦踏着青条石上的夜霜,一层雪白沾染了鞋袜,带来微微的寒意,“即使黄帅今日如此宣誓,也要等我有所成就,才会真正的心服景从,毕竟,三万神宁军不能陪我去送死。”
北风猎猎,将她的声音席卷其中,明月凝望着夜色中的京师,不由的脱口问道:“你的复国大业,真的能成功吗?”
“我也不知道。”
宝锦幽幽叹道:“但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元家的令名遭到玷污……姐姐手里丢失的东西,我都要一一收回,在此之前,我绝不能失败。”
她声音空灵飘渺,在长街之间回响,不知是对明月许诺,还是在提醒自己。
明月望着她,不知怎的,只觉得她缓步走来,肩上似有千钧重担,却还是微笑着向前走去。
前方,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重见光明。
****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年下。
十二月廿六,连降了好几日的大雪终于雪止天晴,宫中寒梅怒放,冷香沁人心脾,天地之间都被这浩然静穆的洁白笼罩,秀丽之中,别有出尘雅洁之趣。
“你吹的这一段,总算渐入佳境,音调婉转之外,且喜且怅的情境,也能品出些况味了。”
皇帝着一件玄貂外袍,乌缎子般的裘面中隐着均匀白色针毛,便是俗语所说的“墨里藏针”,得风愈暖,遇水亦是不沾,远远望去,只见一道月华似的光晕,越发映得他冷峻清扬。
宝锦吹出最后一声尾音,这才将玉笛收起,她抬起头,雪白额头上居然沁出汗来,可见用心凝神。
“年关将至,朕身边的琐事也多了起来,倒是把你累着了。”
他拿起绸巾,亲自动手,帮宝锦擦拭额头的细汗,动作亲昵,可说是暧昧已极。
晶莹小巧的耳垂由于羞窘而微微泛红,皇帝玩心大起,居然伸手轻捻,越发撩拨得它绯红艳丽。
他拨弄着指下米粒大小的珍珠耳坠,微微皱眉道:“你的头面首饰也实在太寒酸了,朕赐给你的,难道都束之高阁了么?!”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宝锦低声道:“那些簪环价值连城,却不是我这等卑贱之身能佩带的,今日还有大宴,若是有什么逾越之行……”
“朕明白了。”
皇帝心中雪亮,道:“大约有些人看你在朕身旁长侍,要挑你的差池。”
“万岁圣明……”
宝锦垂下头,如烟的黛眉微蹙,仿佛清晨的露珠一般怯怯生怜。
皇帝心中一荡,一把揽过她,朗声笑道:“朕想起了坊间小说的言辞,用在你身上倒是恰当不过——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你先别动,待朕来‘画眉深浅入时无’!”
他果真命人拿来炭笔,亲手细细地为宝锦画眉。
一边动手描绘,一边凝视着宝锦的眼眸,九五至尊的天子眼中完全没有平日的阴冷,只有脉脉深情。
“真是一双好眼……”
他喃喃道,宝锦几乎被他拥在怀里,听着这一句,心中腾然而升出一种微妙晦涩的情绪。
那是怒意,混合着不甘的酸涩——
他仍然沉溺于那旧日的情愫,又想起了皇后?
混帐……
她咬牙冷笑,轻轻,然而坚决地开口道:“皇上,皇后娘娘还在等你赴宴呢!”
这一声金振玉碎,将所有的旖旎和幻梦都打破,皇帝手中炭笔一顿,面上顿时乌云密布。
“皇上,到时辰了……”
半开的殿门被人推开,诡谲的气氛被人打断,出现在门前下的人影,被天光映得几乎透明——
是靖王云时!
第五十六章 惊变
云时背光而立,推开了殿门,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这样一副旖旎香艳的情景。
碧色罗衣映得肌肤晶莹,毫无一丝缝隙地,伊人被拥在皇帝怀中,而素来冷峻桀骜的今上,手中竟然持了一支炭笔,铜镜中黛眉如烟,云鬓鸦色,却生生刺痛了他的眼!
他孤身伫立在殿门前,带来冬日里的一阵寒风,卷入了殿中的温暖馨宁。
风吹得他衣袂纷飞,袍服上的浅金麒麟,在门口熠熠生辉,只那眉目神情,却因背光而立,混沌而模糊。
“阿时,你可算来了!”
皇帝笑着招呼道,宝锦见这场面,正要抽身离去,却被他强硬一拉,仍旧归入怀中。
云时直直望向中央,随即垂首施礼,再不肯多看一眼。
“是……臣弟惭愧,忝为陛下席上之客,于宫中女眷,却颇有不便。”
恭谨而毫无瑕疵的声音,却并不见任何欢喜。
“这是什么话?你我乃是结义兄弟,今日乃是家宴,也不必避讳什么女眷——左右都是你的大嫂,便唤上一声,也没什么吃亏的!”
皇帝笑着打趣了他一句,云时想起当年起兵之时候的戏谑,唇角也勾起一道浅弧。
此时宫人前来提醒,时辰快到了,皇帝于是起驾前殿,他挽了云时的手,两人并肩而行。
云时恭谨地退后半步,皇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个谨小慎微的样子。”
“今时不同往日,君臣分际乃是大礼,不可不守。”
云时低头答道,他的眼,却不期然地望向侧殿方向——
碧色罗衣裹了银狐斗篷,在宫人的随侍下,一闪即逝,映入眼角的,仍是寒梅虬枝,中庭残雪。
皇帝冷眼望着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微微一笑,“阿时,你分心了。”
“皇上恕罪……”
云时急忙请罪,皇帝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自家人闲谈,有什么罪不罪的……这件事,倒是朕亏欠了你。”
云时闻言,身上一颤,想要开口,不知怎的,却仍是沉默。
“你有怨气,朕知道——她本来就是你从姑墨带回来的,是朕夺人所好……”
皇帝深深一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中带了歉疚,“你若看上别的东西,任凭什么世上奇珍,倾国绝色,朕都不会吝惜,惟独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