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军的交战中,还有一方是被人忘却但又的确存在着的,那就是这座城市的居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无法如愿渡河而去,在相对较为安全的南岸栖身。这些无辜的百姓,只能留在北岸,在满目疮痍的城市中挣扎求生。他们有的是留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有的是躲在路军的阵地里,还有的人是在奥军的阵地周围暂时安身。他们想走也走不了,真是上天入地皆无门。路军顾不上他们,奥军更顾不上他们。死去的人反而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不必担心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情况下,要靠什么来维持生存;也不必像活着的人那样,整天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瑟瑟发抖,担心炮弹随时会落到自己头上。没有吃的,他们就挖野草野菜、没有野草野菜,他们就只能挖树皮树根;如果连这些都被吃光了,那么他们就会四处不要命地去寻找动物的尸体,祈望能给自己或家人一顿饱餐;可是当这些都没有后,他们只能选择最后一个方法:吃人的尸体。这个在城中倒是处处皆有,饿极了的人们,即使心中再不忍再痛苦,也只能这么做,因为他们还想活下去。不忍心吃自己亲人的尸体,他们就会和邻居交换着吃。这样的生存,即使是在人类文学史有史以来描写地狱中最可怕场景的名著里,也未曾出现过。但如今,这一幕幕令人恐怖而心酸的情景,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在科斯佳洛夫城内。
活下来!这是奥登尼亚军残存官兵们唯一的念头,是路德尼亚残存官兵的唯一念头,也是这座城市百姓们唯一的念头。抛开那些所谓的意识形态、所谓的国籍、所谓的血统与种族,人类的骨子里,不依然是相同的吗?
十月中旬,原本一直死守着科斯佳洛夫西面拖拉机工厂的奥军官兵,已经在数次与敌人的争夺战中筋疲力尽。即使他们的炮火再猛烈、防守再坚决,也依然抵挡不过敌人的冲击。有一半的厂房,都被路德尼亚人重新占了回去。而援军又少得可怜,这让驻守在此的奥军军人们明白,艰难的日子对他们而言,现在才是刚开始。
在该工厂中,带领着士兵们作战的军官是越来越少。而那活下来的少数几个军官中,每个人都付过伤。在处理完肋间的枪伤后,伊格尔便匆匆返回工厂,继续留在这儿与士兵们一道抵抗敌人的进攻。他看上去与离开之前没什么区别,只是喉咙上包扎着绷带,此外身上还有一个在军服底下的伤口。他没有因受伤而失去战斗力,这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了。只是在每次与敌人的交战中,士兵们都总能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指挥他们作战,那就是伊格尔·瓦莱里安中尉的声音。这个年轻的军官,就是靠咬紧牙关也要坚持下去的坚强意志,带领着士兵们一次次击退敌人,同时应对着身上的伤痛和劳累。
而与他一样,同为少数幸存军官的亚德里安·艾萨克准尉,也是以行动来证明军官的带头作用。每次只要有那个倒霉的敌人冲进他们的阵地这边来——其实也就是厂房里的房间罢了——这个低级军官就用抡起他手中的工兵锹,朝对方直劈下去。每次都有好几个路军士兵或军官,就是这样被对方的铁锹砍得两半,胸脯与头分离或是手臂与身体分离,就这样失去了生命。
与军官们一样,士兵们也是如此。虽然他们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失去了多少战友,击退过多少敌人,不过每次只要一投入战斗,他们无不是拼了命的。这已经不仅仅是在保卫据点了,因为他们都清楚,只要敌人攻下这里,那么他们也必将是死路一条。敌我双方都是扭成一股绳,谁都不放松。
在偶尔的短暂歇息中,两边的士兵都在忙着喝水或是休息来补充体力。几乎所有人身上穿着的军服,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们的脸,也都逐渐变成和周围墙壁相似的颜色。大家都是累到极点,但谁都不想死。
第十六章 罪·延伸(3)
在破碎的窗户旁观察了敌人的动静后,伊格尔靠着断墙坐下,用水壶里的水沾湿嘴唇,同时也小心翼翼地喝下一小口水。如今在饭都很难吃得上的情况下,他们这儿连水也变成了珍贵资源,每次都不敢大口大口地往下灌,哪怕他们已经渴极了。有时会下雨,这也成了士兵们的福音。他们会冒着生命危险,到外头接雨水,把这些天降的甘露存起来。伊格尔现在喝的,也是接的雨水。他的喉咙依然很痛,肋间的伤口也一样,不过能够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存活,就已经是万分好运了。
喉咙的麻痒感一直没有消失,但伊格尔并不敢经常去挠它。回想起那里的窒息感,他依然心有余悸。幸而现在已经不碍事了,而且肺部的伤口也没有留下太多后遗症,要不然现在他也只能躺在那个战地医院里奄奄一息。
还好,现在他还是和大家在一起。
伊格尔虽然没对任何人说起,不过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着的。而当看到自己的排长回来时,士兵们那种安心的表情,也可以说明一切。虽然如今是这样的艰难,但他们毕竟还有着可以依靠的人。
“要是,自己死了的话,那么这些人,都要靠艾吉了……”
伊格尔缓缓把视线转向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在自己受伤不能动弹的时刻,也是他将自己背到医院去,救了自己一命。不过让伊格尔觉得有点奇怪的是,在被问到是哪个医生为自己紧急开刀的时候,艾吉却总是支吾以对。问得多了,没有得到回答,伊格尔也不再问。况且战事日益吃紧,他也没有那个心思再去想这些事情。
“累了?”
艾吉看到伊格尔盯着自己,以为他是想跟自己聊天,才问了一句。伊格尔摇摇头,他又看看自己的口袋,那里面装满了阵亡士兵的铭牌,全是他亲手摘下来的。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像在摘掉他人的生命。
“天黑了。”
即使用不着看窗外,伊格尔也知道现在天空中没有了一丝光亮。很奇怪的是,当他们来到战场之后,才发现原来光明与黑暗并不像想像中的那样重要。敌人不管是在何时都有可能发起战斗,而他们也一样。最大的影响,也只不过是因为光线不足,而有可能导致你在战斗中负伤或是死亡罢了。看到太阳与否,现在对这些军人们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而且很有可能会由于白天的到来而使敌人发现自己的身影,从而再次遭到袭击。
艾吉一时没有说话,在幽暗中他的轮廓似乎也被渐渐地溶化。周遭的士兵们也各自休息或是沉默,没有人说话。大家宁愿省些力气,也要维持住体力。看到这一幕,伊格尔下意识地回想起自己在窒息时眼前曾经出现过的昏暗。现在虽然自己是清醒而且没有生命危险,可是所看到的东西,却又与那个时刻有着奇妙的吻合。
“黑地、灰地、白地……”
那个时候。他眼中所有地礼物都模糊起来。头上地电灯泡好像散开一样。充斥在自己视网膜地每一个角落。那种感受。不是迅速而猛烈地痛苦。而是缓慢地像是被一点点拉长地折磨。要是自己那个时候真地死了。那一切都……
当时不曾觉得害怕。可是现在一切总算过去了。伊格尔才觉得恐惧。那样地死亡。是他怎么也没想过地。他看过太多士兵因为身体中弹、肢体破碎、或是被敌人地炮弹击中而死。可是被血块堵住喉咙、在难以忍受地窒息中死去。想想都令他觉得害怕。幸好地是。现在自己总算还活着。而此时此刻。为了要活得更长时间。他依然要努力着。
“他们那边没动静。”艾吉看了看断墙外隔壁那栋厂房地窗户——其实现在已经不能被称作窗户了。只是个大窟窿。“要是想睡就趁现在吧。”
后面那句是对士兵们说地。身为军官。他们还不能放松下来。伊格尔见士兵们有地闭目养神。有地昏昏欲睡。四周一片宁静。让人似乎感觉不到这里是战场。他对艾吉低声说:
“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艾吉摇摇头,他注视着伊格尔喉咙上的伤口。虽然没说出来,不过伊格尔似乎也感觉到他的意思是:你这样都没有休息,我就更加不能了。
“伊克,伤口没事吧?”
伊格尔笑了笑。“能吃能喝,有什么事?你这句话从那天起已经问过我好多遍了,真是啰嗦。”
在另一侧,有个士兵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被他碰醒的战友咕哝了两句,又继续入睡了。伊格尔看不见艾吉是什么表情,只听到他说:
“没事就好。你知道,万一伤口感染了,那就更麻烦了。”
“感染就感染吧,起码我还能留一条命在。”伊格尔想抓抓喉咙,但又忍住了。“医生帮我做的切口很漂亮,缝合得也很好,我当时以为自己快不行了。”
“是啊……”
艾吉喃喃地说着,他的声音比起之前小了许多,可能是不想打扰到旁人休息吧。伊格尔本来就不打算睡觉,所以他干脆打起精神,跟看起来同样不想睡觉的艾吉聊天。他问道:
“那些天我在医院看到好多人呐,连药品都没有,医生又少。你们带我到那儿的时候,一定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医生来救我的吧?”
“……没什么,应该的。”
伊格尔觉得有些不解,因为艾吉在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自己,而是转过头去,好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似的。这一幕让他想起自己还留在那个战地医院里的时候,也曾经这样问过对方,可是对方的反应跟现在如出一辙。这里面会有什么隐情吗?伊格尔趁着这难得的没有战斗的间歇,再次向对方试探:
“我当时记得有人帮我开刀,喉咙那儿一下子通畅了许多。这才活了过来,真要好好感谢那个医生。”
第十六章 罪·延伸(4)
“这本来就是他们的职责,况且再不进行手术,你就没命了。”
“哦?不是一个医生帮我开刀的吗?还有谁?”
伊格尔等待着对方的回答,而艾吉则依然如故。“那些医生全都很忙个半死,我这个低级军官能够把人拉来,就谢天谢地了,哪还顾得上问名字?”
留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