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
郑智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极了。须臾,他咳嗽了一声,低声朝沈利司问道:“利司哥!你这伤到底是?”沈利司忙冲他使了个眼色。郑智生看了一眼正给孩子喂奶的利司媳妇,突然省悟。郑智生又闷坐了一会,百无聊赖,屋内气氛十分压抑。郑智生起身道:“天也不早了,我还有点别的事,得到渠阁集去一趟。利司哥!咱弟兄俩改天再拉呱吧。”沈利司干巴巴地说道:“中!那我就不留你了。那件事我过天就去打听,你别着急,这也不是立马就能办到的事。”郑智生点点头,笑道:“我知道!这事急不得。”说罢告辞,起身走了。刚走出大门,只见利司娘正站在向阳的屋檐下伸着头与几个老娘们叽叽咕咕,说得眉飞色舞。见郑智生过来,利司娘招呼道:“他哥!吃罢饭再走吧?”郑智生见那些老娘们齐刷刷地用异样的目光瞅他,不禁薄脸羞得通红,喃喃说道:“不了。大娘!我到渠阁集还有点事,我先走了。”说着,象逃跑一样,慌忙踏雪走了。
一个围着红头巾挺着大肚子的小媳妇,望着郑智生的背影,问道:“大娘!这是谁呀!以前咋没见过他呀?”利司娘眼皮一耷拉,瘪嘴一努,不屑道:“谁知道从哪里来的瑕包孩子!我也不认得。俺这个大儿子算是白拉扯了,打小就不跟我一个心眼,最疼他爹!庄户人家本份种地过日子才是正理,吃饱了撑的,净去交些狐朋狗友。他姥里个屌的,还不叫我说,我一说话,一张嘴他就给填个蚂蚱,说出话来能噎死人!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也没有大人心眼,还不服理料(教育),当娘的说你几句还不是该的?是向着你,还能害你呀?”未几,又咬牙切齿地怒骂道:“我日他祖奶奶,也不是我托节他,利司要能过上好日子,我回头朝下走。”小媳妇不客气地嗔怪道:“大娘!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巴着自已的儿子倒霉!”利司娘鼓着小眼道:“这能是我巴他倒霉呀?我……”
突然,一个沙哑的粗嗓门喝道:“你巴谁倒霉?没事吃饱撑的?又在这里放啥的闲屁呀?”利司娘回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只见一个长得又黑又壮的高个女人,挑着两个各有一百斤重的大木桶,象黑铁塔一样站在当街,怪眼圆睁,横眉冷对,正是二儿媳妇姜红花!利司娘脸上赶忙堆下笑来,谄媚道:“没有,没有,没谁说啥呀!你不信,问问您这些婶子大娘,谁也没说啥呀!”姜红花脸上的横肉一哆嗦,瞪眼喝道:“不中,我听见了,你是说巴着我倒霉呢。”利司娘吓了一跳,顿时叫起撞天屈来,指天发誓道:“我的亲祖奶奶,谁要是说你一句,天打五雷轰,叫我不得好死,叫我下雨淋死、出门叫骡子踢死、上街叫大车扎死、天上掉鸡毛砸死、喝茶呛死、吃饭噎死、拌倒摔死,三伏天死了没人管,烂在屋里生肉蛆……”姜红花不耐烦地挥挥手,训斥道:“别在这里浊心我了,你刚才说巴谁倒霉呀?是说我还是说沈利光?不说实话,今个咱不能算完。这才几天不骂你,你头皮又发痒痒了?快说,我还等着喂猪呢!”利司娘踮着小脚跑上前去,殷勤地掸掸姜红花身上的灰尘,一脸媚笑,巴结道:“我那敢说你公母俩呀?我是说大熊东西他两口子。”姜红花鼻孔里“哼”了一声,鄙夷道:“谅你也不敢说我!软的欺硬的怕,就知道你不是个好鸟!别呆在这里放闲屁了,快给我烧锅煮猪食去。”利司娘迟疑了一下,姜红花眼一瞪,怪叫道:“咋啦!不想去吗?我还喊不动你?”利司娘心惊肉跳,慌忙道:“没有,没有,我没说不去呀!我这就去。”说着,虽极不愿意,又不敢不去,讪讪地低着头,跟着姜红花到前院给二儿子煮猪食去了。
利司娘是老绵羊、抓勾子的亲姑姑,娘家就在姜家集!利司爹去年死了,她跟大儿子沈司司过日子,却常到二儿子沈利光家干活。沈利司无姐无妹,仅他弟兄两个。兄弟沈利光本份老实,娶了一个媳妇,是钟堂石匠姜绍昆的大闺女!叫姜红花,长得五大三粗,脾气暴躁。
婆媳俩一走,几个老娘们拍手大笑起来,都说:“真是‘蚂蚁吃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个老嬷子就是不喜见人(不讨人喜欢),在大儿媳妇跟前是猛老虎,到了二儿媳妇这里,便成了老鼠。”小媳妇翘嘴不屑道:“这样的古怪老嬷子!就该有姜红花这样的儿媳妇治她。”一旁有个上年纪的老大娘道:“你们知不道!利司娘年轻时受气,利司的奶奶可没少欺负她。有一回烙馍馍,翻馍慢了点,糊了半拉,利司娘差点叫利司的奶奶用火棍打死,这是我亲眼见的。”小媳妇嘲弄道:“年轻时挨打,到年老了就打自个的儿媳妇捞本吗?这是啥道理呀?”老大娘斜睨道:“为啥说‘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呀!”小媳妇抢白道:“熬成婆婆就该打人呀?那要是碰上姜红花这样的儿媳妇咋办呢?”有个女人笑道:“利文媳妇……”小媳妇翻白眼打断她的话头:“我叫邓秋云!”那女人抿嘴一笑,打趣道:“好!邓秋云!你婆婆打过你吗?”邓秋云俏脸一红,鄙夷道:“谁象你呀!”那女人羡慕至极,叹道:“还是人家邓秋云命好,不光嫁了个好男人!又摊上一个好婆婆!”邓秋云得意地笑笑。那女人抬头看了看太阳,道:“快晌午了,该回家做饭了。”大家说着,四散走开。
邓秋云踮着小脚,晃晃悠悠回到家中,进了堂屋,板着脸大模大样地往当门太师椅上盘腿一坐,顺手从八仙桌上拿过竹杆长烟袋来,把烟嘴往嘴里一含,鼓起腮帮吹了吹灰,然后从烟叶包中用手指撮出烟叶使劲按入烟袋锅中压实,又从怀里摸出洋火点上,美滋滋地深吸了一口,闭上眼睛,任凭轻烟从鼻孔中徐徐冒出。过了许久,邓秋云慢慢地睁开眼睛,向蹲在门槛上发愣的丈夫沈利文厉声喝道:“我说:你也不看看到啥时候了?还不做饭去呀?”
在苏、鲁、豫、皖一带,夫妻间不直呼其名,以“我说”代替。她既然要说,不叫她说肯定不行,也不知是啥朝代落下的规矩。沈利文抬抬眼皮,慢吞吞地回道:“做啥饭呀?有现成的锅饼,桶里有才打来的凉水,你凑乎着吃吧!”邓秋云俏脸一扳,骂道:“该死的,你就不能烧点热荼喝吗?吃干馍馍喝凉水,你想把我吃死呀?”沈利文反驳道:“你又不是知不道?家里就那点柴禾了,一春天还知不道能不能撑过去呢,省着点烧吧!”邓秋云怒斥道:“放你娘的狗屁,我就想喝荼。”沈利文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重重地长嘘了一口气,钻进低矮的锅屋里,往铁锅里添了两碗凉水,点火就烧。不一会儿,浓浓的炊烟从小屋的各个缝隙里冒了出来,小屋活象一个刚出锅的大馒头。
邓秋云得意地笑了,在婆家她才不受气呢。就在这当儿,从门外慌慌张张走进一个人来,见到邓秋云,劈头叫道:“老沈!你还有闲心吸烟呀!赶紧回娘家看看吧?出大事了。”拉着她就往外走。
原来,闺女出嫁后,不论她年龄大小,立马变“老”!外乡人来到本地,听人喊“老某”!千万别以为只是招呼须眉汉子,没准是个十六、七岁的俊俏小媳妇!娘家人称呼嫁出去的闺女是以她丈夫家姓前加个“老”字!就象熟人相见,称呼“老李,老张、老朱、老王”一样。闺女嫁到张家,便成了“老张”!嫁到马家,就是“老马”!嫁到王家,自然是“老王”了!不管你在娘家叫啥“花”、“霞”、“丽”,不管以前你那名字有多么好听,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只要嫁了人,从此通通作废!你从父母的娇闺女变成了人家的儿媳妇,便是从天堂跌进了阿鼻地狱,不但名字沉入大海,再也无人提起,而且有了一个专门挑刺、凶神恶煞般的领导,那就是丈夫的母亲,她的婆母娘!婆母娘虽说也是娘,就因前面多了“婆母”二字,便与生身母亲迥然不同。亲娘望着闺女!那是一脸慈祥、爱怜;婆母看儿媳妇,眼神里则是冷漠、挑剔,咋看都不顺眼。这婆母已苦熬十几年,受尽她那个婆母的欺负、凌辱、叱骂,自已终于也熬成了婆母,可到了捞本的时候,这时无不变本加厉,开始折磨她这个儿媳妇出气,解那郁积十数年的心头之恨。这“婆婆”便是从“媳妇”熬过来的,但日子漫长,需要等上十几年,不容易呀!媳妇嫁了丈夫,从此,不但要给人家生儿育女,还要忍受她那个恶婆婆的窝囊气!甚至是打骂污辱,苦不堪言。媳妇不但要挨打受气,就连称呼也低人一等,邓秋云嫁给沈利文!娘家人称她“老沈”!虽说婆母善良老实,邓秋云不受窝囊气,在沈塘却成了“利文媳妇”!“沈邓氏”!这便是婆家人给她起的名字。她也愤愤不平,颇不服气,但世道如此,也没地方说理去。成了人家的媳妇!要想有出头之日,首先得生个儿子!还得耐心等儿子长大,得等儿子娶上媳妇!要是“媳妇”只生闺女,更是婆家憎恨的对象,便永无出头之日了。就算生了儿子,这儿子要是打光棍!娶不上媳妇,也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遇到姜红花这样五大三粗的儿媳妇!就算利司娘古怪,也只能忍气吞声,乖乖地去烧锅煮猪食去了。
邓秋云被那人拽得脚不沾地,连叫道:“三叔!你拽我弄啥?有啥事?有啥事呀?”两人来到大门外,邓秋云拚命挣脱,愣愣地看着她娘家三叔邓敬奎,诧异道:“三叔!你这是咋啦?到底有啥事呀?”邓敬奎急得头上热汗淋漓,连连跺脚,催促道:“老沈!你快点吧!您娘在家里上吊了。”邓秋云两眼直眨巴,还没回过神来,又问道:“三叔!您老人家说啥呀?”邓敬奎跺脚埋怨道:“唉!你说你这孩子!咋还不急不燥的,你说我说啥呀?你娘在家上吊死了。”恰如五雷轰顶,邓秋云两眼一闭,“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第五章 进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