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绿绿的鱼或动或静显得彼此优雅。我看着这些几乎不需要视力的鱼,觉得生命真是一种玩笑。我几乎要笑出声来,我听见身后传来魏然轻快的脚步。他端着煮好的抄手隆重出场。
魏然基本上属于半大老头儿,围着围裙的样子显得比他做老总时更有派头。他居然还知道我吃鸡汁抄手仍然要放上一些辣子的坏习惯。所以我边吃边夸他是我未来的榜样,再过三十年我也要和他一样可爱。魏然显然注意力完全在我妈妈身上,我就对妈说:“当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一个优雅的女人,他们通常采取什么方式来决定胜负?”妈妈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魏然,他三个月以后的合法丈夫。她笑笑,然后继续吃抄手。我用尽可能集中的注意力瞪着这个总是胜我一筹的女人,我又一次拥有一种挫折感。一条鱼企图挑起事端,结果又一头撞到了礁石上。魏然呵呵笑过以后说家里应该有张饭桌。我妈妈这个时候才对我说,魏然赢了我一招儿。我伸手过去,摸摸魏然那还略略突出的肚子,我说有些老头的可爱和可恨往往源于他们的狡诈隐藏得更深,国产间谍片之所以安排很多老头间谍大约源于现实生活的考虑。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妈妈在努力寻找她自己精神的归宿之地。显然父亲的沉默和那列永远只停留在废弃轨道上铁锈斑驳的老火车一样,妈妈已经路过了这片荒草滩,尽管日出日落依然和从前一样的美丽,但是看风景的人心境早已改变得物是人非。有人说夫妻之间就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那么我怀疑爸爸遇到母亲的时候,此门尚未上锁。那个时候大大小小的门就是有锁也是摆设,破门而入几乎就是一种时尚。妈妈说,她是在爸爸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越战战场回来后才爱上爸爸的,尽管此前他们已经认识了五六年。
妈妈是在和舅舅以及当时和妈妈还是同学的舅妈一起下乡当知青时,认识当时在农村已经是民兵连长的父亲。后来,爸爸和舅舅也是一起从当地参的军,并且很快就参加了七十年代末的那一场中国与越南的战争,那是中国近几十年来最后一次对外反击战。战争结束了,爸爸回来了,而舅舅则永远留在了哀牢山里。那是一个很嘈杂的下午,我的爸爸和妈妈像那时代经典的男女朋友一样,呆在我爸爸的单身宿舍里谈论头天晚上的电影。那个时候爸爸还很愿意谈及一些对电影上那些不真实军人形象的意见。说着说着妈妈就伤感起来,想起了舅舅。爸爸第一次详细地给妈妈讲了舅舅牺牲的那一次战斗。那个下午阳光一定很好,妈妈打开了爸爸新买的砖头录音机,放上了邓丽君的歌。如水的旋律和情绪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游荡,中人欲醉。妈妈坐在爸爸身边,听着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三年前的那一次惨烈的经历。
在那次极为惨烈的战斗中,为争夺一个便于攻击主峰的前进高地,爸爸所在的尖刀排奉命在二十分钟内拿下那个小山包。爸爸说那是个很好的晴天,万里无云。两次失败后,排长派出了他们。跳出临时掩体之前,他的班长用学来的河南腔说了一句,是个好天儿,之后就再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六个人狸猫一样冲了出去,速度很快。他们借助被炸断的相思树的木桩子和小土包为掩护,迅速接近了那个小山包。此时,他们已经损失了一个战友。躲在一块大石头的后边,爆豆子一样密集的枪声在他们的头顶做狂野的舞蹈。班长把五个人分成两组,爸爸和班长一组,他们迂回着往上冲。在另外一组三个人全部牺牲的同时,爸爸这一组冲上了小山包。两个人面对七八个跳出掩体的越军的围攻,激烈撕打中爸爸突然被班长一脚从从山包上踹了下来。爸爸被摔得很重。他醒了之后,知道班长引爆了捆在身上的手榴弹,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完成了那次任务。爸爸伤愈之后脱下了军装,但班长的影像就此印在了他的心中。妈妈用手抚摸着爸爸低垂着的头,看着这个战场归来的男人心中无限柔情。妈妈说,那个牺牲的班长就是我没见过面的大舅。妈妈说,是大舅的在天之灵把他们最终撮合在一起,她说她感谢大舅。她说爸爸的停步不前是她没有想到的,大舅也应该想不到。妈妈说,这就是他们浪漫故事的开始。就是那个时候她决定嫁给爸爸,她觉得爸爸是可靠的。
而当妈妈意识到男人不能仅仅是可靠的时候,爸爸开始了他的沉默。他军事化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结婚而有所改变。他定期去陵园看包括我大舅在内的五个战友。他的专业技术在厂内是属于师爷级的,但当他的徒弟和徒孙们拿到了专业技师高级技师文本当科长,当车间主任,当厂长的时候,他依然是什么也没有,结果被提前退休。他对妈妈所有的问候超不出固定的那几句话,同时他和妈妈的交流很大一部分被天上的大舅占据了。他很安于这样的生活,包括妈妈对他的不能容忍。他唯一对我说了一句隐约能窥探他内心的话就是:“生活是一场战争;婚姻也是一场战争;这两者我都是失败者。”我当时很惊异爸爸有如此深刻的体悟。
我从小学到大学乃至到现在的无所事事,这条风雨兼程的路上留下的尽是妈妈的手臂和目光。我对爸爸感情淡漠,但时时刻刻的系念。那时我终于知道,这种系念并不仅仅来自于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相同温度的血。更主要的是,爸爸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妈妈和我的每一步足迹;只不过在他看来,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他觉得我们自己就会渡过。事实上我觉得有智慧的人往往会犯一些低级错误就在于,爸爸永远不明白妈妈曾经多么渴望爸爸能够在她推门而去时说一句:“别走。”当然,这并不代表妈妈在那个秋天结束的时候一定不会离开,但爸爸并没有为此作过努力却让妈妈一直耿耿于怀。爸爸向来不对他认定不能成功的事情做任何他以为多余的努力,包括他受命于天上大舅的婚姻。
事实上我和妈妈经常谈到爸爸,特别是魏然开始像个小伙子一样每天清晨五点跑步到楼下以吹口琴为讯号,约妈妈去晨练后我们就更经常谈到爸爸。妈妈通常会坐在阳台的沙滩椅上,一边看她的有关法律的专业书一边叫我把茶杯给她端过去。而当我施施然把淡蓝色的茶杯送过去时她会突然问我:“你说,你爸爸现在干什么?”我就会坐在客厅到阳台的那拆了门的门槛上和妈妈聊起在y城的生活。妈妈一直试图通过我劝爸爸先找一个老伴儿,而最后我对妈妈说,有很多时候,一扇门既然已经拆掉,在空间上就没有任何物理意义,虽然留下了门槛,虽然不留神会被绊倒,但毕竟只剩下了一截门槛。几天以后,魏然开始在午饭和晚饭时间出现在被称作“单身宿舍”的我和妈妈的家里。而现在妈妈在告诉我,很快她将搬出单身宿舍,我将独占这海底世界。而这条孤单的鱼现在似乎能预见到在妈妈搬走以后的冷清。那么将要关上的究竟是那扇门呢?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真的有能让我也感到震惊的事情,那就是武义兵的死。我是被妈妈的敲门声弄醒的。我恋恋不舍离开冬冬激|情未褪的身体,尽量振作精神打开门。我说我知道晚了,五块钱不见了,马上就去所里报道……妈妈打断我的话,说武义兵死了。我说谁是武义兵?我突然看见了站在客厅里一身黑色套装的小雅。我感觉又被撞了一下,我越过妈妈的肩头我问小雅,怎么回事?小雅说,她今天早上接到电话,说是今天凌晨,武义兵跳楼自杀。公安局的人已经去了,是公安局的人给她打的电话,他们说武义兵上衣口袋里黑色电话簿上只有她一个人的电话,她一下不知道怎么办就来找我们。
我陪着小雅赶往出事现场,上车开始小雅的眼泪就无声的留下来。小雅说,她昨天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在离婚这个问题上武义兵从来没有像昨天那么平静过。几个月前就是小雅父亲亲自和他说这个问题,武义兵还一怒之下打了小雅父亲一拳,导致老人中风昏迷,醒来后至今坐轮椅不能说话。而且武义兵常常在盛怒之下会以鱼死网破来威胁小雅。小雅说,这是武义兵用这种方式在报复她。
我望着车窗外倒退的景物,心底一阵又一阵地抽搐,有风吹进来眼睛很涩,我想起我昨晚的那句话,生命真的是一种玩笑。这就与那晚我和林凯看见的那离奇的车祸一般,后来报纸上登出来,那被撞死的三轮车司机是个下岗工人,他想撞的就是他们单位的头儿,但是目标撞错了。据说此事又牵扯出一些学者以及政府官员的重视,弄出了一些经济案件。林凯感叹了半天,说要写篇散文去发表,虽然林凯时不时的弄几篇小块文章赚点酒钱,但这篇文章终于没有写成。一路走来,我们不断地在遇见和丢弃,更别说擦肩而过的风景了。在我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武义兵用他莫名其妙的死把我的这个回忆勾起来,我突然觉得生命其实是太单薄了,一扇门的开关足以抵挡一生的喜怒哀乐。武义兵在我身后关上了他的门,也彻底关上了他生命的最后一道门,结果在黎明到来的时候,他跟随晨间的风破窗而出了。这种绝望的心理抓住了我,我无法安慰身边这位流泪的女子。不论曾经爱过还是恨过,这个瞬间消失在滚滚红尘里的人是再也不可能和他有所对视,而所有善良的人面对这种不辞而别总是会真的伤感。我无法安慰这样一个流泪的女子,我心里那把梅花飞刀是到了该拔出来的时候了。生命真的是一种玩笑,我不想被这疯狂而至的浪头击中。
车不能过去了,前边人和警察很多,但人流似乎正在逐步散去。我跟着小雅快步走过去,穿过唧唧喳喳的人流,逆流而上之后看见那栋楼前的水泥地上一滩血迹,还有一个粉笔画出的人形。小雅身子晃了一下,有点站不住。我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