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黑着一张脸,给众人告个罪,转身自进屋里去了。只剩下徐庆支起前窗的席棚子,借着光亮,抡起大锤,“咣当,咣当”砸起犁胚来,竟象是对刚才的事毫无知觉,弄的任广几个面面相觑。
待在人家门前也不是个事,汤二拉扯着他们,让到斜对过的茶棚里去,倒上几碗水酒解暑。几个人喝着,还不时往这边探头探脑。直到见着老马领着四个蔫头耷拉脑的半大小子出了门,往村西的官道去了,任广几个连忙丢了酒碗,躲躲闪闪跟在后面。走了一里多地,汤二从后面赶上来,往每人手里塞了些个铜钱,任广又多得了几钱银子,几个人连走路都精神多了。
第二章 天才屁精
汤二、任广嘴里的叶大老爷,汤阴县正堂叶祖珪,原来也不是等闲人物。叶祖珪,字睦风,出身在福建路云昭府一个书香世家。祖上曾在仁宗朝做过刑部侍郎,大哥叶祖洽乃是神宗熙宁三年庚午科状元,当朝的中书舍人,徽猷阁直学士。品级虽然不是超高,手中却是握着不少实权。叶祖珪本人亦是少有才名,后来师从致仕在家的吕惠卿,十九岁时就中了进士。琴棋书画、辞赋文章,可谓名动一时。被当时的尚书右仆射曾布招在东床。
可惜这位文采风流的叶大老爷,此刻的形象却是有些不雅。只见此人不过二十几岁年纪,嘴上也没长几根毛,正歪坐在县衙大堂正面中间的太师椅上,左手支在面前的书案上,托着脑袋瓜子,右手很没形象的倒拿着高丽折扇,用那檀香木扇柄插到脚上的湖州缎靴统子里挠痒。堂下两厢列开十来个皂衣的衙役,拄着水火棍站的东斜西歪。左下手的瓷墩上坐着一位长者,身穿葛布长衫,丝绦束腰,葛帕罩顶,看神色似乎有些忿忿不平。身后立着个后生,看样子应该稚气未脱,身量已经比一般的成年人高大。皮肤黝黑,穿一件黑布短褐,腰里扎着巴掌宽的牛皮大带。本来形象孔武有力,可惜现在一只眼肿的快睁不开了,左边腮帮子高高鼓起,显得整张脸歪在一边。这小子双拳紧握,好像在跟什么人叫劲。
眼见的日已西斜,叶祖珪越发想念起后院里的竹榻来:“那可是二舅他老人家,从荆南捎来的好东西啊。从头到脚的洞庭湖水竹编造,躺上去哇凉哇凉的。再冲上一泡今年春上的单丛茶,嘿嘿。眼下这么拖着,可也不是个事儿。”想到这里,叶大老爷坐将起来,撇下折扇,端起案上的汝州青瓷盖碗呷了一口,唤道:
“柳老丈,”下坐的老者闻言欠了欠屁股,向上拱了拱手,叶祖珪接着说道:“此去麒麟村也有十几里地,想必任都头他们找人有些耽搁,今天未必能回来的早。本县这里还有些公务,不如老丈和令侄先回去歇息,待人到齐了再差人去叫你们,你看如何?”
这姓柳的老者也是走南闯北,见的人多了自然成精。看这大老爷颜色,便知道他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公务,不耐烦倒是有一大堆,很有些要推脱的意思。这也难怪,本乡本土的谁不护着呢?可是侄子不能叫人白打了,而且自己也是官批的行商,州里府里有备过号的,这次看运的又是官马,手里有殿前司的行文,算的上是责任重大。总得拿这个去压他,让他给那几个小贼施些惩戒才是。不然在众伙计面前,这张老脸也不好交代。
“他汤阴县,还能大过殿前司去?”想到这里,柳老丈又向上拱手,正待开言追问,讨个说法,忽听外面有人来报:“启禀大老爷,任都头带了人回来了。”
“哦?”叶祖珪闻言一惊,心里说:“任广这个蠢材本事见长啊,到马铁枪那里还能领出人来,这不是给我老人家没事找事干吗?随便找个地方溜达一圈回来,说个找不着人不就完事了嘛!难道他出门的时候,我连丢两个眼色还不够清楚?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看来这都头的人选得重新物色,灶间炒菜的刘四不错,起码一贯能领会本县意图,嗯,值得培养。”一边想着,一边不得不抬手正了正官帽,整脸肃容道:“叫他进来回话!”
任广一点也不知道县大老爷已经在关心他的下岗生活,还以为自己暑天大晌午的带了人回来,苦劳功劳都有少许。先嘱咐汤二、马铁枪等人在堂外侯着,自己大步进去禀报:
“报与大老爷知道,小的们领命去到麒麟村,将那姓马的铁匠,还有他的徒弟全都传唤到了。”
“人现在何处?”叶老爷问。
“就在堂外等候。”任广答。
“叫上来!”老爷发话,“威――武――”底下的衙役跟着吆喝起来,虽然狐假虎威,可是有气没力。
外面汤二听到招呼,跟马铁枪领着几个孩子上的堂来。
“小人麒麟村里正汤二,见过县大老爷。”
马铁枪也见了礼,与汤二立在一旁。叶祖珪看过去,就见跟进来四个孩子,都是十几岁年纪,清一色短衣短裤,脚上蹬着麻鞋。当先一个,额前披着刘海儿,脑后扎着双抓髻,脸蛋儿红扑扑,还有些胖嘟嘟的,长得竟比那年画上抱鲤鱼的娃娃还要可爱。露出来的胳膊、腿上肉鼓鼓的,走路噔噔有力。上来行礼,却是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很有几分小大人似的稳当气象,看了让人更加喜欢。后面紧跟着一个焦黄面皮,矮小精瘦,两只眼睛叽里咕噜四处打量,有样学样也冲着上面哈了哈腰。第三个高瘦,倒八字眉,一只眼眶乌青,一张长马脸绷着,手脚僵硬,想必是紧张的要命。第四一个矮胖微黑,唯唯诺诺躲在最后。
“马铁匠,这几个孩子是你徒弟?”叶祖珪发问。
“禀告老爷,小民共有五个劣徒,还有一个学打铁的,上午不曾进城来。”马铁枪一边答话,一边叉开两手,把几个孩子拢在身后,一只独眼向上直看着叶祖珪。
叶祖珪也不理他,转头问道:“柳老丈,是这几个孩子吗?上午出了什么事体,你在这堂上从实讲来!”
姓柳的站起身,答道:“回老爷话,就是这几个小鬼。小人是陕西路延庆府的行商,奉了府里老爷差遣,着往京东拱圣军看运上好河套战马四十四匹,殿前司的行文就压在老爷的案上。”
要知道这有宋一朝,算的上国富民丰,唯独马匹短少。真宗年间李元昊之变后,军马越发捉襟见肘,民间就更是不堪。想这叶祖珪堂堂一个县衙,只有一匹骡子和两头驴,连个马毛都摸不着。叶大老爷出门都是坐轿,骡子就成了县丞黄大人上班的“专骡”。任广等一班衙役,都嫌弃骑驴太过难看,平日出门办事多是各凭各腿,走路去也。想那大唐天宝年间,玄宗皇帝李隆基出巡,动辄御马数十万匹,色以群分,漫天卷地,奔腾不绝,是何等气势。宋人已经无法想象当年中土国威之盛极一时。唐太宗李世民说过,马匹是“甲兵之本,国之固也。”意思是说马是一切武装力量的基础,国家的移动长城。大宋缺马,军事上每每被动挨打,也就不足为怪。这次柳老儿一次押运河套战马四十多匹,端的是不得了的大勾当。但是这位叶知县似乎不以为意,只摆了摆手说:“这些本县都知道了,你只说说他们几个小娃娃,是如何惊了你的马群,又打了你侄子的?”
“回老爷话,小人们今天起早赶路,头晌进的城来,就把马匹寄到南街的牛马市上,整顿货物,添水添料。小人正在屋里安排饭食,忽听外面人喊马嘶,乱作一片。小人们赶紧出来,却见几十匹马惊作一团,挤倒了围栏,在牛马市里乱撞。伙计们齐都上前,可是禁止不住。眼见市里牛马骆驼都躁动起来,就要闹出大祸,幸亏这位壮士,”柳老儿说道这里,回头撇了一眼马铁枪,感激里面还有些忿怨之色,“幸亏他出来,治住了头马,小人们才将所有的马匹圈拢回来。这位壮士就领了这四个后生与我理论,说我马匹看护不严,险些伤了他的徒弟。小人再三陪了些不是,他们才去了。可是过后问起,有见着的伙计才说小人侄子给他们打了,被一个小子连踢了一十八脚。连那头马也是那个小子放走的。大人您看我这侄儿叫他们打成这样,小人实在气不过,才禀告到县里,还望大老爷给小人们作主。”说道这里,这柳老儿也不坐下了,“扑通”跪到地下,给叶大老爷磕了个响头。
“老丈你偌大年纪,快快请起。”叶祖珪一面站起身来,示意旁边的皂隶把柳老儿扶到一边,一边手指老柳身后的黑大后生问道:“这位小壮士,你们究竟为何打闹?”
这个黑后生冷不丁被老爷问到,一时是张口结舌:“这个,嗯,俺们,那啥,”
“我来说!”却是老马那四个徒弟里面黄瘦的那个小个子跳出来开口,嗓门甚是响亮。后边的汤二急了,伸手拽住他的后襟,嘴里斥到:“小畜生,闭嘴!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嗯?”叶大老爷闻听这话不乐意了,指着汤二言道:“本老爷问是非,那里有你说话的份儿?”汤二听了,赶快低下头,不吭气了。可是手里还拽着那后生的短褂子不放。
叶大老爷转头,和颜悦色向那后生说:“你且说来听听,可不许说谎话。”
“我知道,”这黄瘦的小子得了鼓励,挣脱了汤二的手掌,上前一步说道:“我师父说了,对好人不能说谎话。”
见他两眼乱转,话也说得有趣,连旁边的衙役们都来了精神,叶大老爷嘴角也带了些笑纹儿:“喔?你怎么知道本老爷是个好人呐?”
“我就是知道。我师父和我爹都说,说是老爷到县里二年,爱民如子,不跟乡里要钱。乡里风调雨顺,都是沾了老爷的光。我娘还说,老爷是那个天上的什么星下界,要不然咋能生的这么俊呢?”这后生正说着,后边汤二赶上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傍边的人们再也忍不住了,不由的是哄堂大笑。
第三章 皆大欢喜
叶大老爷强忍着没有笑到打跌,心里那是十分的受用。自己虽然官声不错,前次按察使司要把自己调到上边去,这汤阴的百姓还上了万民伞把自己留下。可是俗话说:童言无欺。这些好听的话从一个十几岁孩子嘴里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