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受些活罪也!”眼见秦王少年心性发作,窘迫得满脸通红,李斯尉缭不禁大笑
起来。
三月下旬,燕国特使荆轲的车马终于进了函谷关。
一路行来,荆轲万般感慨。整肃的关中村野,民众忙于春耕的勃勃蒸腾之气
,道边有序迎送特使的妇幼老孺,整洁宽阔的官道,被密如蛛网的郑国渠的支渠
毛渠分隔成无数绿色方格的田畴,都使荆轲对“诛秦暴政”四个字生出了些许尴
尬。然则,当看到骊山脚下一群群没有鼻子的赭衣刑徒,在原野蠕动着劳作时,
“秦人不觉无鼻之丑”这句话油然浮上心头,荆轲的一腔正气又立即充盈心头。
一个以暴政杀戮为根基的国家,纵然强大如湘水怪蛟,荆轲都是蔑视的,都是注
定要奋不顾身地投入连天碧浪去搏杀的。及至进入咸阳,荆轲索性闭上了眼睛,
塞上了耳朵,不再看那些令他生出尴尬的盛景,不再听那些热烈木讷而又倍显真
诚的喧嚣呼喊。一直到轺车驶进幽静开阔的国宾馆舍,一直到住定,一直到秦舞
阳送走了那个赫赫大名的迎宾大臣李斯,荆轲才睁开眼睛扒出耳塞,走进池边柳
林转悠去了。
当晚,丞相王绾要为燕国特使举行洗尘大宴,荆轲委婉辞谢了。
秦舞阳却高声嚷嚷着,显然不高兴荆轲拒绝如此盛大的一场夜宴。可荆轲连
认真搭理秦舞阳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望着火红的落日,在柳林一直伫立到幽暗的
暮色降临。晚膳之后,那个李斯又来了。李斯说,咸阳三月正是踏青之时,郊野
柳絮飞雪可谓天下盛景,上卿要否踏青一日?荆轲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于是,
李斯又说,上卿既无踏青之心,后日卯时大朝会,秦王将以隆重国礼,接受燕国
国书及大礼。荆轲点了点头,便打了个一个长长的哈欠。李斯说,上卿鞍马劳顿
,不妨早早歇息。一拱手,李斯悠悠然去了。
次日正午,李斯又来了。这次,李斯只说了一件事:燕国要割地、献人、请
和,是否有已经拟定的和约底本事先会商?抑或,要不要在觐见秦王之后拟定?
荆轲这才心头蓦然一惊:百密一失,他竟然疏忽了邦交礼仪中最为要紧的盟约底
本!毕竟,他的公然使命是为献地立约而来的。虽然如此,荆轲毕竟机警过人,
瞬息之间,做出一副沉重神色道:“燕为弱邦,只要得秦王一诺:燕为秦臣,余
地等同秦国郡县,万事安矣!若燕国先行立定底本,秦国不觉有失颜面乎?”李
斯笑道:“上卿之言,可否解为只要保得燕国社稷并王室封地,则君臣盟约可成?”荆轲思忖道:“不知秦王欲给燕国留地几多?”李斯道:“不知燕王欲求地
几多?”荆轲佯作不悦道:“燕弱秦强,燕国说话算数么?”李斯一拱手道:“
既然如此,容特使觐见秦王之后,再议不迟。”
李斯走了。荆轲心头浮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三月二十七清晨卯时,咸阳宫钟声大起。
秦国铺排了战国以来的最大型礼仪——九宾之礼,来显示这次秦燕和约对于
天下邦交的垂范。九宾之礼,原本是周天子在春季大朝会接见天下诸侯的最高礼
仪。《周礼·大行人》云:“(天子)春朝诸侯而图天下之事……以亲诸侯。”
所谓九宾,是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共九等宾客。其中,前
四等宾客是诸侯,后五等宾客是有不等量封地的各种大臣朝官。九宾之礼繁复纷
杂,仅对不同宾客的作揖的方式,就有三种:天揖、时揖、士揖,非专职臣工长
期演练,不足以完满实现。及至战国,历经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这种繁复礼仪,
已经不可能全数如实再现。李斯总操持此次大礼,之所以取九宾大礼之名,实际
所图是宣示秦国将一统天下、秦王将成为天下共主(天子)的大势,所以将接见
燕王特使之礼仪,赋予了“天子春朝诸侯,而图天下之事”的九宾大礼意涵。就
其实际而言,无非是隆重地彰显威仪,显示秦国将王天下的气象而已,绝非如仪
再现的周天子九宾之礼《史记·正义》刘云:“设文物大备,即谓九宾,不得以
周礼九宾义为释。”是为切实之论……
李斯准时抵达国宾馆舍,郑重接出了荆轲与秦舞阳。
一支三百人马队簇拥着三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出馆舍驶过长街时,咸阳民众
无不肃然驻足,燕使万岁的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后车的秦舞阳,亢奋得眉飞
色舞。八尺伞盖下的荆轲,却又一次闭上了眼睛。轺车进入王城南门,丞相王绾
率领着一班职司邦交的行人署大吏,在白玉铺地的宽阔车马场彬彬有礼地迎接了
荆轲。王绾在吕不韦时期原本便是行人,如今虽已须发灰白,却有着当年吕不韦
的春阳和煦之风,对荆轲拱手礼略事寒暄,又一伸手做请,笑道:“群臣集于正
殿,正欲一睹上卿风采,敢请先行。”荆轲这才第一次悠然一笑,一拱手道:“
丞相请。”王绾笑道:“上卿与老夫同爵,老夫恭迎大宾,岂可先行?上卿请。”若依着九宾之礼,每迎每送都要三让三辞而后行。故此,两人略事谦让,原是
题中应有之意,并非全然虚礼。荆轲遂不再说话,对着巍巍如天上宫阙的咸阳宫
正殿深深一躬,转身对秦舞阳郑重叮嘱一句道:“副使捧好大礼,随我觐见秦王。”
荆轲肃然迈步,一脚踏上了丹墀之地。
丹墀者,红漆所涂之殿前石阶也。春秋之前,物力维艰,殿前石阶皆青色石
条铺就,未免灰暗沉重,故此涂红以显吉庆也。战国末期,秦国早已富强,咸阳
王城的正殿石阶是精心遴选的上等白玉,若涂抹红漆,未免暴殄天物。于是,每
有大典大宾,咸阳宫正殿前的白玉石阶便一律以上等红毡铺之,较之红漆尤显富
丽堂皇。此风沿袭后世,始有红地毯之国礼也。此乃后话。
荆轲踏上丹墀之阶,虽是目不斜视,却也一眼扫清了殿前整个情势。秦国的
王城护军清一色的黑色衣甲青铜斧钺,肃立在丹墀两厢,如同黑森森金灿灿树林
,凛凛威势确是天下唯一。荆轲对诸般兵器的熟悉,可谓无出其右,一眼看去,
便知这些礼仪兵器全都是货真价实的铜料,上得战场虽显笨拙,单人扑杀却堪称
威力无穷。仅是那一口口三十六斤重、九尺九寸长的青铜大斧,任你锋利剑器,
也难敌其猛砍横扫之力。蓦然之间,荆轲心头一动!秦王殿前若有两排青铜斧钺
,此事休矣……
“我的发簪——”正在此时,身后一声惊恐叫喊。
荆轲猛然回身,不禁大为惊愕。
秦舞阳四寸玉冠下的束发铁簪,正如一支黑色箭镞直飞一根石柱,叮啪一声
大响,竟牢牢吸附在石柱之上!顿时,秦舞阳一头粗厚的长发纷乱披散,一声惊
叫烂泥般瘫在了厚厚的红地毡上瑟瑟发抖,紧紧抱在怀中的铜匣也发出一阵突突
突的怪异抖动。与此同时,丹墀顶端的带剑将军一声大喝:“查验飞铁!特使止
步!”两厢整齐的一声吼喝,两排青铜斧钺森森然铿锵交织在丹墀之上,罩在了
荆轲与秦舞阳头顶。
电光石火之间,荆轲正要一步过去接过突突响动的铜匣。王绾却一步抢前一
挥手道:“殿前武士,少安毋躁!”转身对荆轲笑道,“此乃试兵石,磁铁柱也。当年,商君为校正剑器筘合是否适当,立得此石。凡带剑经过,而被磁铁吸出
剑器者,皆为废剑。不想今日吸出副使铁簪,诚出意外也。上卿见谅,副使见谅。”堪堪说罢,后来的李斯已经上前,一伸手便要来扶秦舞阳起身。秦舞阳面色
青白,慌乱得连连挥手道:“不不不,不要……”王绾李斯与一班吏员不禁笑了
起来。荆轲早已经平静下来,笑着看看秦舞阳,对王绾李斯一拱手道:“丞相长
史,见笑。北蕃蛮夷之人,未尝经历此等大国威仪,故有失态也。”又转身对秦
舞阳一笑揶揄道,“自家起身便了,莫非终归扶不起哉!”秦舞阳眼见无事,一
挺身站起,红着脸嘎声道:“我我我,我发簪还给不给?”李斯忍住笑一挥手,
带剑将军大步过来,递过一支铁簪,目光向李斯一瞥。李斯接过铁簪一看,不禁
笑道:“副使真壮士也!一支发簪也如匕首般沉重锋利。”秦舞阳原本气恼自己
吃吓失态而被荆轲嘲笑,此刻牛劲发作,昂昂然挥着一只空手道:“这发簪,原
本俺爹猎杀野猪的残刀打磨!俺做发簪,用了整整二十年,送给你这丞相如何?”王绾李斯见此人目有凶光,却又混沌若此,身为副使,竟连眼前两位大臣的身
份也没分辨清楚,不禁一齐笑了。王绾一拱手道:“铁簪既是副使少年之物,如
常也罢。上卿请。”荆轲虽则蔑视太子丹硬塞给他的这个副使,却也觉得这小子
歪打正着化解了这场意外危机,心下一轻松,笑着一拱手,又迈上了丹墀石阶。
经过殿口平台的四只大鼎,是高阔各有两丈许的正殿正门。
此刻正门大开,一道三丈六尺宽的厚厚红毡直达大殿深处王台之前,红毡两
厢是整肃列座的秦国大臣。遥遥望去,黑红沉沉,深邃肃穆之象,竟使荆轲心头
蓦然闪出“此真天子庙堂也”的感叹。在这瞬息之间,大钟轰鸣九响,宏大祥和
的乐声顿时弥漫了高阔雄峻的殿堂。乐声弥漫之中,殿中迭次飞出司仪大臣司仪
,周时官职,《周礼·秋官司寇第五》云:“司仪掌九仪之宾客摈相之礼。”沿
袭后世。与传声吏员的一波波声浪:“秦王临朝——秦王临朝——”接着又是一
波波声浪奔涌而来:“燕使觐见——燕使觐见——”荆轲回身低声一句叮嘱道:
“秦舞阳毋须惊怕,跟定我脚步。”听得秦舞阳答应了一声,荆轲在殿口对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