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舞阳毋须惊怕,跟定我脚步。”听得秦舞阳答应了一声,荆轲在殿口对着沉
沉王台深深一躬,举步踏进了这座震慑天下的宫殿。
荆轲行步于中央红毡,目不斜视间,两眼余光已看清了秦国大臣们都没有带
剑,连武臣区域的将军们也没有带剑,心下不禁一声长吁。红毡甬道将及一半,
荆轲清楚地看见了秦王嬴政正从一道横阔三丈六尺的黑玉屏后大步走出——天平
冠,大朝服,冠带整肃,步履从容,壮伟异常,与山东六国流传的佝偻猥琐之相
直有天壤之别。然则,真正使荆轲心头猛然一沉的是,秦王嬴政腰间那口异乎寻
常的长剑!依荆轲事先的周密探察,秦王嬴政在朝会之上历来不带剑。准确的消
息是:自从嬴政亲政开始,从来带剑的秦王便再也没有带剑临朝了。片刻之间,
荆轲陡地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奇特预感。
骤然之间,身后又传来熟悉而令人厌恶的袍服瑟瑟抖动声。
两厢大臣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瞄向荆轲身后,其嘲笑揶揄之情是显然的。
荆轲蓦然回头,平静地接过秦舞阳怀中的铜匣,大踏步走到了王阶之下。荆
轲捧起铜匣深深一躬道:“外臣,燕国上卿荆轲奉命出使,参见秦王!”荆轲抬
头之间,九级王阶上的嬴政肃然开口道:“燕国臣服于秦,献地献人,本王深为
欣慰。赐特使座。”话音落点,一名远远站立在殿角的行人署大吏快步走来,将
荆轲导引入王阶东侧下的一张独立大案前,恭敬地请荆轲就座。
此时,司仪大臣又是一声高宣:“燕国进献叛臣人头——”
话音尚未落点,行人署大吏已经再次走到了荆轲案前。荆轲已经打开了大铜
匣,将一个套在其中的小铜匣双手捧起道:“此乃樊於期人头,谨交秦王勘验。”行人署大吏双手捧着铜匣,大步送到了秦王的青铜大案上。荆轲清楚地看见,
嬴政掀开铜匣的手微微颤抖着。及至铜匣打开,嬴政向匣中端详有顷,嘴角抽搐
着冷冷一笑,拍案喟叹道:“樊於期啊樊於期,秦国何负于你,本王何负于你,
你竟白头叛秦,宁做秦人千古之羞哉!”嬴政的声音颤抖,整个大殿不禁一片肃
然。寂静之中,嬴政一推铜匣道,“诸位大臣,都看看樊於期了……”荆轲锐利
的目光分明看见了嬴政眼角的一丝泪光,心头不禁微微一动。
大臣们传看樊於期人头时,举殿一片默然,没有一声恶语咒骂,没有一句喜
庆之辞。荆轲听到了隐隐唏嘘之声,还听到了武臣席区一个老将昏厥倒撞的闷哼
声。实在说,秦国君臣见到樊於期人头后的情势,是大大出乎荆轲与太子丹预料
的。依太子丹与荆轲原来所想,秦王既能以万千重金与数百里封地悬赏,见到樊
於期人头,必是弹冠相庆举殿大欢,其种种有可能出现的失态,以及可能利用的
时机必然也是存在的。荆轲也做好了准备,此时秦王若有狂喜不知所以之异常举
动,便要相机提前行刺。毕竟,要抽出那只匕首是很容易的。然则,秦国君臣目
下竭力压抑的悲痛之情,却使荆轲茫然了。山东投奔秦国的名士,个个都说秦王
看重功臣,荆轲从来没有相信过。可是,今日身临其境,荆轲却有些不得不信而
又竭力不愿相信的别扭了。毕竟,荆轲也曾经是志在经邦济世的名士,对君王的
评判还是有大道根基的。一时之间,荆轲有些恍惚了……
“燕国献地——”司仪的高宣声划破了大殿的寂静。
荆轲蓦然一振,神志陡然清醒,立即站了起来一拱手道:“燕国督亢之地,
前已献上简图于秦王,不知秦王可曾看出其中奥秘?”秦王嬴政道:“督亢之图
,非但本王,连治图大家也不明所以,上卿所言之奥秘何在?”荆轲道:“督亢
,乃是古蓟国腹地,归燕已经六百余年。督亢之机密,不在其土地丰腴,而在其
秘密藏匿了古蓟国与后来燕国之大量财货也!”嬴政一阵大笑道:“燕国疲弱不
堪举兵,焉有财货藏于地下以待亡国哉!”荆轲高声道:“秦王只知其一,不知
其二!燕国曾破齐七十余城,所掠财货数不胜数。燕昭王为防后世挥霍无度,故
多埋于督亢山地。而今燕王唯求存国,臣亦求进身之道,故愿献之秦王,秦王何
疑之有也?”秦王嬴政凌厉的目光一扫,带着显然的鄙视淡淡笑道:“人言足下
行事,几类郭开之道,果然。也好,你且上前指于本王,燕国财宝藏于何处?”
荆轲说声外臣遵命,捧起细长的铜匣上了王阶。
秦王案形制特异:五尺宽九尺长,恍若一张特大卧榻。当荆轲依照邦交礼仪
,被行人署大吏引导到王案前时,只能在王案对面跪坐。嬴政面色淡漠地挺身端
坐,距离荆轲少说也在六尺之外,一大步的距离。嬴政冷冷地看着这个颇具气度
的卖燕奸佞,好大一阵没有说话。荆轲气静神闲,坐在案前的倏忽之间,已经谋
划好了方略。在秦王冷冰冰打量时,荆轲不看秦王,径自打开了细长的铜匣,徐
徐展开了粗大的卷轴,始终没说一句话。嬴政扫一眼正在展开的牛皮卷轴,非但
丝毫没有显出渴望巨大宝藏的惊喜,反倒是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秦王请看,宝藏便在此处。”
嬴政闻声,不期然倾身低头。
便在这一瞬间,卷轴中骤然现出一口森森匕首!
陡然之间,荆轲右手顺势一带,匕首已经在手。荆轲身形跃起之间,左手已
经闪电般伸出,满满一把搂住了秦王衣袖而不使其挣脱。与此同时,荆轲右手匕
首已经揕《史记·刺客列传》在此处用了一个“揕”字。揕者,刺也。然则,太
史公却没有用“刺”字。太史公治史严谨,有“刺”字而不用“刺”字,必有原
因。我的推理是:揕,可能是淬毒匕首杀人的一种独特手法,西汉尚知,后世失
传,遂不知其意。史家对此,亦无翔实考证。若有武术史家知之,当公诸社会以
彰其意。到了秦王胸前。即或是将军武士,面对这一疾如闪电而又极具伪装的突
袭,也断难逃脱。因为,殿中大臣们在荆轲身后看去,完全以为是荆轲起身指点
地图;而在对面秦王倾身趋前,低头看来之时,完全可能不及反应已经被刺中,
即或想逃,也根本不可能挣脱荆轲的大力揪扯。
然则,奇迹恰恰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发生了。
嬴政自幼便是危局求生的奇异少年,胆略才具甚或骑射剑术都远非寻常。当
年遴选太子,嬴政以少年身手独战已经是千夫长的王翦而不甚明显处于下风,其
勇略可见也。当此之时,嬴政第一眼看见森森匕首,倏地浑身一紧,确实不及反
应。及至厚厚的衣袖被猛然拽住,匕首闪亮刺来,嬴政本能地一声大吼,全身奋
力一挣,身形猛然一滚向后挣出,其力道之猛之烈,竟使尚坊工匠精织精纺的丝
锦朝服在奇异的裂帛之声中瞬间断开!袖绝之际,嬴政已从王案前滚出三尺之外
,大吼一声爬了起来。嬴政未及站稳身躯,荆轲已经如影随形赶至身前。嬴政急
切拔剑,不料竟然一拔不出。此时,森森匕首又一次刺出。仓促之间,嬴政全力
一扯带剑铜链,铜链嘣地裂断,连同束腰板带也一起扯开,宽大的袍服顿时散开
,腰身手脚处处牵绊。嬴政大急,身形本能地突然一转,宽大的袍服猛然甩成了
一个大大的扇形,挡过了森森一刺。与此同时,嬴政就势一甩双臂使袍服脱身,
又一步跳开袍服牵绊,再一把扒下沉重的天平冠操起来猛力砸向荆轲,再次挡开
一击,慌忙捡起长剑转身疾步便走。
虽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嬴政终究躲过了最为致命的第一波突刺。
几个回合的本能躲避,荆轲对嬴政的奇快反应深为惊讶。依着士侠大刺客的
传统气度,一击不中,便视为其人天意不当死,刺客当就此收手。然刺秦太过重
大,荆轲心下早已做好不以传统规矩行刺的准备。不料连续三刺,竟都被嬴政连
爬带滚躲过,最后竟还踉踉跄跄地跑开。一时之间,巨大的羞辱陡然涌上荆轲心
头,不由分说已经如飞追来直扑嬴政。此时的嬴政,已经是短打衣衫,脚步大为
灵便。眼见荆轲紧追不舍,嬴政心思倏地一闪,纵身跳下王台,在殿中粗大的石
柱间飞快游走。
这时,大臣们才完全明白了,眼前的燕国特使确实是刺客!
今日大朝彰显文明,将军大臣们都没有随带兵器,一时纷纷惊呼,殿中大乱。王绾、李斯情急红眼,高声吼叫着扑过去追逐荆轲。大臣们顿时醒悟,立即乱
纷纷扑上四面堵截。然则,荆轲何许人也,其轻灵劲健其勇略胆魄,天下无出其
右。几个近身追逐者,根本不经荆轲连带追击秦王中的顺手一击。纵然举殿身影
四处堵截,绕柱奔走的秦王仍然被荆轲紧紧追逐,危机仍然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恰在此时,殿前侍医夏无且正遇荆轲转弯照面,抬手便将手中药囊猛然砸去。
这一砸,力道不大,更没有准头。荆轲不躲,根本无事。然荆轲不知黑乎乎飞来
何物,闪身一躲,却恰恰正被药囊击中面门。瞬息之间,一股刺鼻的草药味直冲
脑际,荆轲猛然鼻痒无比,及至一个喷嚏狠狠打出,嬴政已经绕过了两道石柱。
“王负剑——”
此时,正好赵高闻讯赶来,一声尖亮地呼喊立时响彻殿堂。随着喊声,赵高
已经奋力扑向荆轲。赵高之奔走驰驱剽悍灵动天下闻名,一扑过去,便紧紧黏住
了荆轲。急切之间,荆轲竟然无法摆脱这个若即若离又时时出手的内侍奇人。若
用匕首击出,赵高自然会立地毙命。然则,跑了秦王,杀死一百个内侍又有何用?荆轲何其清楚,只能紧追秦王,不时虚手应对赵高。如此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