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也!”
“老臣一言,致我王失却嫔妃,老臣深为惭愧。”姬椋深深一躬。
“卿等毋忧也!”老姬喜颇见神秘地一笑,很为自家在危急时刻的妙算谋划
而得意非常。熟知这位老燕王的三位元老,也不约而同地笑了。多经逃亡的元老
们都清楚,老燕王使的是移祸之计。大群艳丽的女人随王室车驾行进,极可能首
先成为秦军追逐的猎物,岂不将燕王行营也裹挟了进去?而送入食色饥渴的军营
,则是危境之时的绝妙处置。一则,可大大减小燕王行营与世族部伍被秦军追击
的可能;二则,将士们爱惜女人,宁可战死也要护着女人,只要有幸逃出秦军追
击,女人至少能存活大半,若结好匈奴仍能出手;三则,激励将士战心,一举化
解军粮之困。当然,女人们也可能被久旷而饥渴难耐的将士们蹂躏得死去活来,
保不定未遇秦军就得折损许多,然危亡在即,也只能如此了。如此看去,这一着
棋简直就是挽狂澜于既倒的乾坤妙手,元老们如何不佩服老燕王?
朝会匆忙了结,已经是午后时分了。王城一片忙乱之时,老燕王只做了一件
事,便是聚集起王城全部嫔妃侍女百余人安抚训示。老姬喜红着脸慷慨激昂地说
,尔等国色,尽皆燕国之宝,当以精锐大军专司保护。为此,将由中军主力护卫
尔等,此乃本王之苦心也,尔等务须珍重!女人们无分贵贱,哭喊成了一团。同
样是多有逃亡阅历,女人们已经本能地觉察到老燕王要抛弃她们了。于是,柔弱
者哭泣不止,刚强者呼喊不已,整个庭院乱得没了头绪。此时太阳将要落山,襄
平将军已经带领着一个千人队开到“王城”外只要接人。老姬喜二话不说,立即
下令王室护军将女人们“护送”出宫……当夜,整个襄平内外乱成了一片。城内
的王室贵胄彻夜收拾财货,城外军营中更是人声鼎沸彻夜不休,比任何战场声势
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次日清晨,残燕王室军马全部集结在了襄平城下。早已经散漫无度的五万余
步骑竟然全数到齐了,将军士兵人皆奋奋然满面红光,往昔多见的一片青白菜色
竟神奇地消失了。老姬喜大是惊喜,连呼三声天佑大燕,立即下令开拔,沿辽水
北进建立北燕。
然则,便在老姬喜苍老的呼喊刚刚落点而军马尚未启动之时,四面山塬弥漫
出隐隐沉雷之声。大臣将士们尚在诧异,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遥遥相对的
绵长山脊陡然立起了一黑森森的城墙,城墙倏忽变作一片片乌云四面压来,没有
喊声,没有旗帜,只有一片青光闪闪的树林与连绵滚动的沉雷……那一刻,老燕
王与所有的大臣将士一样,都陷入了可怕的梦魇,竟然没有一个人哪怕稍微地呼
喊惊叫一声……
不消叙述那没有任何波澜的战场了。事实是,五万余燕军几乎还没有移动,
便被秦军飞骑的巨大扇形包围了。与此同时,一支飞骑直插城下,又切断了归城
退路。所有这一切,老燕王始终都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宏大的飞骑
演练。直到王贲高声喝问燕王是战是降,老姬喜还惊愕地大张着嘴巴不能出声。
第一个开口的是相国姬饶,也只是嘶哑颤抖地喊了一声:“燕王,不能战,降秦
了!”就是那一声喊,老姬喜还没有下令,燕军将士们便东张西望了。王贲又是
一阵高喊,燕军兄弟们若是愿降,立即抛下兵器,带上女人,开到山麓扎营!我
军粮草午后抵达,管兄弟们吃饱!几句喊话如同军令,燕军将士们竟不可思议地
高呼了一声万岁,立即将刀矛剑器呼啦啦掷到了地上,在一支秦军飞骑的导引下
开到山麓去了。于是,王贲又一阵高喝,王室护军若是要战,我出同等人马厮杀!若是愿降,抛下兵器,退出一箭之地!也是没等老姬喜下令,数千王室骑士便
掷下了刀剑退出了一箭之地。直到那一刻,老姬喜才软倒在了王车上。
“你?是王翦?”
“你是燕王喜。”
王贲不屑于答话,见老姬喜点头,立即唤来一名都尉吩咐了一阵。当日,燕
王喜与一班王族大臣便被五千飞骑押送着,兼程赶赴蓟城了。王贲进入襄平,立
即召来了职司后援而颇通兵政的马兴,两人一番会商议决:鉴于辽东战事了结之
快超出筹划,后续文官一时无法赶来,先留下马兴率一万步骑镇抚辽东;通往辽
东的后援路径与兵力依旧不动,以利解决辽东之饥荒;王贲则率主力飞骑,立即
回师灭代。当夜,两人将禀报咸阳的上书拟定,立即分兵筹划。三日后,王贲的
五万飞骑又风驰电掣般西来了。
秋风乍起,赵嘉的心绪一片萧疏。
代国立起六年了,国事一无振作,赵嘉的代王生涯更是日见难堪。六年前,
当赵国刚刚灭亡时,拥戴赵嘉逃亡立国的老世族们雄心勃勃,无不以为赵人尚武
善战,没有了赵迁那个昏聩荒淫的君主,赵国必能再度中兴,甚或能更加强盛。
此等雄心,赵嘉更为执著。赵嘉深信,自己本来就是天命赵王,若非父王被那个
胡倡女迷了心窍而改立了孽种赵迁,拥有天下第一流大军与赫赫李牧、庞煖那般
统帅的赵国如何能灭亡?唯其如此,赵嘉君臣逃入代地立国,上将军赵平上书:
“请以代为国号,向天下昭示赵国之气象!收复失地之后,再改回赵国,向
天下昭示我等君臣中兴赵国之功业!”此见立即得到了赵嘉与群臣的一致首肯。
从源头上说,这代国原本是春秋时期一个诸侯古国,在赵国先祖赵襄子时被赵氏
吞并,自此成为赵氏部族的领地,战国之世便是赵国的代郡了。在代地立代国,
土地城池是赵国本土,王族世族及军民人众更是赵国老民,论事实,谁也不会将
代国不认作赵国。而在秦国与赵国势不两立的时刻,则代国这一名号,又或多或
少可减少秦国的敌意。赵嘉君臣对这一妙用虽绝口不提,然在心底却是人人认可
的。
初立代国的头两年,无论军力民力如何单薄,代国君臣的复国雄心还是勃勃
跳动的。然自从与燕国结盟,燕代合军四十余万而惨败于秦军之后,代国气象每
况愈下了。赵人素来蔑视燕军,然这次却无法指斥燕军。燕国在几乎所有方面都
认同了赵军的轴心地位,太子丹承认了赵平为统帅,兵力部署也好,战场冲杀也
好,燕军都以赵军马首是瞻,如此这般到头来还是大败而归,赵人还骂得出口么?因了无法找到合理解说,而又不能就此承认赵国气数已尽,代国君臣将士的人
心莫名其妙地涣散了,士气莫名其妙地低落了,雄心莫名其妙地委顿了。
赵嘉深知其害,终于找到了一个解脱困境的出口——向太子丹发难。公开的
说法是:太子丹急于复仇,摆脱赵军而擅自两分,致使赵军遭受惨败。当赵嘉在
朝会上大肆讲说这番道理时,作为燕代统帅的赵平颇感难堪,然最终还是保持了
沉默。一则是太子丹在战场确实没有完全按照赵平部署行事,二则是赵平自家也
必须有一番说辞。否则,在多见名将的赵军眼里,他将永远蒙羞而不能抬头。虽
则如此,在赵嘉得寸进尺地向燕王喜致信,要将太子丹置于死地的时刻,赵平还
是说话了。赵平的理由只有一个:“没有太子丹,燕国必将溃散!没有燕国,代
国将失去羽翼!而代国一旦孤立,则秦军必不能容我!”然无论如何陈说,赵嘉
也没有接纳赵平之见。赵嘉一意孤行了。太子丹的头颅被献给秦国了。赵平毕竟
败军之将,从此很少说话了。
虽然摆脱了一时难堪,虽然找回了些许尊严,可代国还是没有起色。毋宁说
,自太子丹死后,当年燕赵两国朝野弥散出的那种对秦国的火辣辣复仇之心,也
莫名其妙地瓦解了。更使赵嘉寝食难安的是,秦国将赵燕旧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废除了燕赵法令中残余的春秋旧制,一步一步地推行着全新的秦国律法。农耕、
百工、商市均已大体恢复,饥民也大大减少。驻防邯郸与蓟城的秦军,除了严密
监控老世族外,不杀戮庶民,更不无端扰民。种种治情之下,原本追随王室残部
逃来代地的民众,已经开始悄悄地回流故乡了。赵嘉几次欲图出兵,要卡断民众
回流之道,甚或想杀一儆百杜绝此等回流。然与大臣将军们会商几次,最终却是
不能决断。原因只有一个,当此根基脆弱之时,若再截断民众逃生之道,结局只
能有两个:不被乱民吞噬,则必然召来秦军攻伐。然则,若听任如此回流下去,
只怕不消三两年,代国老世族们便要亲自下田耕作了。
“我白头矣!天命安在哉!”
六年前,赵嘉尚是正当盛年血气方刚的雄武公子。那时,赵嘉目睹国破家亡
,壮怀悲切,慷慨激烈,废寝忘食地谋划着复国大业。纵然艰难小城,纵然风餐
露宿,纵然宫室破败简陋,纵然一无享乐,赵嘉都是勃勃风发而不知疲惫为何物。倏忽六年,堪堪四十岁的赵嘉不可思议地老了,须发几乎全白了,身架干瘦如
枯竹,心力疲惫得动辄便靠在随意一处睡着了。事情一件一件地败了,子民一点
一滴地没了,士气一丝一缕地淡了,根基一日一日地松了……每念及此,赵嘉都
伤感得仰天长叹。他,一个末世之王,终于明白了无可奈何为何物,终于明白了
穷途末路为何物,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归宿——除了义无反顾地追随历代先王于地
下,他没有任何选择……
“禀报君上,王族大臣请行朝会。”
“上将军?朝会?何事还须朝会?”
赵平禀报说:“一班王族元老已经密谋多日,欲图东进辽东与燕国结盟或合
为一体,请行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