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的还国感叹,更多的来自父亲。
颁行诏书的特使是蒙毅。扶苏从这位年仅三十出头便已经两鬓斑白的中枢重臣身上,依稀看到了父亲的迅速衰老,更从蒙毅时而流露的感喟中,真切品味到了父亲的巨大辛劳。倏忽几年之间,秦国扩展为整个天下。国家骤然大了,国事骤然多了,父亲从一国秦王也变成了天下共主,变成了皇帝陛下。这种变化的实际内涵,已经远远超出了寻常臣民的视野,留在他们心目中的,只是皇帝无比神圣的权力与光环。只有扶苏清楚地知道,对于父亲这样的君王而言,国家的大扩与权力的猛增,只意味着对父亲生命的更大掠夺,只意味着嬴氏皇族之间更加萧疏。扶苏与父亲相处不多,然却以生命血肉的传承凝结,直觉地体察着父亲的灵魂。父亲的心头没有皇族,没有家室,只有国家,只有天下。父亲做秦王,秦王没有王后;父亲做皇帝,皇帝没有皇后。包括扶苏在内,所有的皇子也便只有生母,没有了国母。父亲已经迈过了四十整寿的门槛,可还是没有立太子。嬴氏皇族子弟数千逾万不乏英才,却没有一个人做国家重臣,更没有一个人承袭祖先爵位。也就是说,贵为皇帝的父亲,一不立后,二不立嫡,三不用皇族拱卫,真正地孤家寡人一个。
仅仅从这些最基本之处而言,纵然是力行禅让尊奉德政的三皇五帝,又有哪一个人能够做到?自古至今,只有皇帝父亲做到了,义无反顾旦一无彷徨,以至最通晓上古王道的儒家博士们都为皇帝感到恐慌了。那个淳于越曾在博士宫论政中说过几句结实话:“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国无辅拂,何以相救哉!”尽管此话已经传遍天下,父亲却是不闻不问。扶苏知道,这也是父亲独特的治国方略:无论任何言论,只要不写进奏章不说在庙堂,父亲便永远地没听说过,永远地不据以论事。如此这般的皇帝父亲,大公至明又躬操政事,起居无度又永无歇息,岂能不迅速地衰老?当蒙毅不期然说到父亲身边多了一个东海神医时,扶苏的心猛地一揪——若无疑难大疾,父亲会撇开太医而延揽东海神医?要知道,东海神医,不过齐国方士的另一个名称罢了。自扁鹊入秦后,先祖孝公与商君补正了秦法,严禁方士巫医进入秦国。父亲历来奉商君之法如神圣,若无枯竭之感,如何能如此秘密破法?蒙毅很可能以为扶苏不知东海神医为何物,一时不留意说了。但在扶苏听来却如寒霜破夏,明朗的心骤然缩紧了……
风尘仆仆地赶回咸阳,扶苏立即晋见了父皇。
“好!小子长大成人了!”
嬴政皇帝很是高兴。看着儿子一身边军皮甲胄一领金丝黑斗篷大步走来,英挺雄武稳健端方,嬴政心头骤然一热,这个儿子太像当年的自己了!嬴政皇帝第一次赞赏地拍了拍儿子的双肩,第一次放下了几乎永无休止的案头事务,第一次下令在书房设置了小宴,疲惫松弛地靠着坐榻与儿子攀谈起来。父亲问着,扶苏说着,说了九原大军几年来的种种防范与反击,叙说了自己的军旅历练,叙说了一路南来的种种见闻。皇帝父亲饶有兴致,问儿子以为天下治情如何?扶苏说,父皇的盘整华夏大略业已初见成效,道路畅通,商旅来往大见稠密;川防尽去,大河舟船密集了许多;田渠通畅,农耕田畴大见好转,一路都是生机勃勃。皇帝父亲呵呵笑了,见事贵见缺,说说有甚缺憾?扶苏坦然道:“目下治情,儿臣以为两处须得留意。”“你且说!”皇帝父亲立即目光炯炯了。扶苏说:“一是涉及民生的诸般实事尚有杂乱,如天下钱币改制、民众迁徙互补、人口登录、田税徭役等须得尽快一体盘整。”
“说得好!”皇帝父亲欣然拍案,“这次召你回来,正是民生改制。”
“儿臣领命!”
“好。说第二件。”
“中原百姓多有失田,须及早谋划应对之策。”
“失田?从何说起?”皇帝显然很是惊讶。
“父皇,失田事不违法度,故很少为人瞩目。”扶苏思绪飞动,说得却很是平稳,“自商君变法以来,民田得以自由买卖。依据秦法,买卖田地不违法度。是故,近年来山东世族与富商大贾借饥荒、迁徙、漕渠工程等种种机会,大肆购买黔首耕田。民之田产,遂不断流入权贵富豪。黔首尽失田产之后,则沦为世族佣耕之家,几与当年奴隶无异。就盘整华夏而言,失田之祸在于导致民穷民变,不合大局。然就治国政道而言,买卖田地却合于法度。有此乖谬,民户失田很难处置,却又不能不处置。”
“怪也!”皇帝大皱眉头,“土地买卖百余年,何以从未有人提及如此弊端?”
“父皇明察:战国之世,各国迫于刀兵连绵,多行战时统管;各国世族则拥有治权封地,与自家田产无异,无需强购民田;其余富商大贾,纵能买卖民田,数量毕竟不大,不足以引起震荡。秦国则基于尚农抑商奖励耕战,富商大贾很少,土地买卖更不成其为事端。是以,战国之买卖土地,并未弥漫成各国祸患。如今不同,天下兵戈止息,封地一律废止,郡县世族与富商大贾欲发其家,欲张其财,只有通过土地买卖一途。”
“依你所见,买卖民田已成天下流风了?”
“儿臣经三晋故地,暗访了诸多郡县。至少,中原买卖土地已有蔓延之势。”
“岂有此理!”皇帝一拳砸到铜案上。
那日,皇帝与长子一直叙谈到五更鸡鸣方散。
旬日之后,扶苏在太庙举行了加冠大礼。皇帝亲临太庙,奉常胡毋敬做了皇长子加冠的司礼大臣。姚贾给扶苏戴了布冠(文冠),王贲给扶苏戴了皮冠(武冠),李斯最终给扶苏戴上了玉冠(成人冠)。三冠礼成之后,嬴政皇帝走下帝座,亲自给扶苏佩上了一口尚坊特制的玉具剑。之后,蒙毅宣诵了简单明了的皇帝诏书:“自即日起,皇长子扶苏冠剑与政,会同丞相府行民生改制诸事。”当英挺厚重的扶苏冠剑斗篷步出大殿,站在廊下向与礼大宾们拱手致谢时,整个太庙庭院响彻了万岁欢呼声,青苍苍松林也弥漫出种种不安的议论声。
帝国朝野很少有人见过扶苏,然对这位皇长子却从不陌生。
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不断流传的有关“公子伯秦”的颇具几分神秘的传闻。种种传闻都归结为一个铁定的口碑:伯秦刚毅武勇,信人奋士,必将成为天下栋梁!传闻中的公子伯秦,布衣入军起于卒伍,曾率十骑士乔装商旅,千里深入狼居胥山,一举探清了匈奴单于庭的兵力隐秘。一年之后,伯秦擢升为千夫长,屡次不避艰险,率部护持阴山牧民脱离了匈奴飞骑的追杀。人言,伯秦之奇不仅仅在作战勇猛多智,更在结人胆识非凡。伯秦曾多次深入草原与胡人周旋,竟神奇地使匈奴人的十三个才士心甘情愿地归顺了秦军,有的做了幕府司马,有几个还做了九原郡的县令。有人说,伯秦刚毅武勇,折服了匈奴才士。有人说,伯秦酒风豪爽,喝倒了一大片匈奴酒徒,胡人甘愿臣服。更多的说法则是,伯秦风骨高远笃行信义,一诺千金,融化了胡人之心。
有一个故事说:伯秦曾与一胡人部族头领相约,以海盐丝绸交换胡马。约定之期已过三日,胡人依旧未到。部下皆主张返回,伯秦却力主等候,说这个族领不是失约之人。月余之后,伯秦人马与一百辆牛车已经断了粮草,可伯秦还是原地不动。及至胡人头领带着伤痕累累的数百男女赶来,伯秦人马已经奄奄一息了。这个因骤然遭遇内乱兵变而延误约定的胡人族领大为感奋,当即便要率领残余族人跟伯秦南下投奔秦军。伯秦却拒绝了。伯秦对胡人头领说,你族危难未平,你投秦国是为不信;此时秦纳你族,实则乘人之危,是为不义。伯秦不才,愿无偿助你本次财货,并率我部之力助你平叛。三年之后你族康宁兴旺,其时若愿归秦,则伯秦当以大宾之礼迎之,永世以同怀视之!胡部族人闻言,无不涕泣感动拜谢伯秦。三日休整之后,伯秦率部与胡人部族并肩杀回,一举平定了该部叛乱。头领重新得位之后,伯秦所部却悄然离开了。三年之后,这个头领果然带着举族万余男女并十余万头牛羊马匹,轰隆隆开到了九原,投奔了大秦。
“我归大秦,非畏秦力,实服公子伯秦之信人大义也!”
胡人头领的这句话,使伯秦的公子身份大白于天下。从此,人们破解了一个长期隐藏在心头的秘密:神秘的伯秦故事,说的竟然是皇帝长公子扶苏!与此同时,胡人头领的这句话,也轰轰然震撼了老秦人长久信奉的一条铁则:胡人豺狼之心,非战无以服之。老秦人从伯秦的故事中,依稀看到了全然不同于强兵尚武的另外一种力量,既新奇又不安。
帝国重臣们对这位扶苏公子也是一样,既熟悉,又陌生,既赞叹不已,又忐忑犹疑。古往今来,储君为国家后继之根本。今日扶苏公子加冠带剑,显然距离正式立为太子只有一步之遥了。如此泱泱华夏,如此英才储君,帝国元老们的欣慰是不言自明的。然则,胡人头领的那句话却也如同符咒一般萦绕在元老重臣们的心头,总是对这位公子有着一种不明不白的隐忧。毕竟,在战国铁血大争百余年之后,强力兴亡已经成为一种深深植根于天下的信念,信义之类的作为与精神,太容易使人等同于迂腐的仁政,等同于空泛的王道了。当此之时,谁能无条件地断然肯定,扶苏的这种信义之行便没有迂阔的王道根基?而若果然如此,从来都是奉法尚武的帝国治道,岂不便是一场隐隐可见的治国信念纷争?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得等这位业已加冠带剑的扶苏公子的施政作为来说明了。
三日之后,扶苏正式拜会了左丞相李斯。
李斯很是看重与扶苏的相处。皇帝派扶苏随蒙恬历练了六年军旅,目下又派定扶苏随他历练国务,应该说,对于重臣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