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行营大帐的***早早熄灭,整个营地一片雷鸣般鼾声。
直到次日将近正午,夏日的太阳已经火辣辣挂在当头,行营的聚将号才呜呜地吹动起来。人喊马嘶中,一顿结结实实的锅盔夹干肉战饭下肚,大臣吏员们便踏着号声赶赴行营大帐了。对于秦国官吏,多少昼夜不睡少睡不吃不喝少吃少喝都是家常便饭,而能一夜无事地从天黑酣睡到次日正午,实在是绝无仅有的奢侈了。有如此一夜酣睡,臣工吏员们聚到行营大帐时个个精神抖擞,许多人说不上名目的怪病也都神奇地烟消云散了。
李斯进帐,一见清新矍铄的郑国,揉着眼睛直呼:“奇也奇也!”郑国一阵哈哈大笑:“佳水灌枯木而已,客卿何奇之有也!”寻常间永远皱着眉头的郑国一笑,一班臣工不禁人人大乐,一时满帐笑声。
午时末刻,查水查渠之各方汇聚渠情水情,结果是:全线无断无裂无渗无漏,所有支渠毛渠都顺利进水,无一县报来故障。郑国归总,点着探水铁尺硬邦邦撂下一句话:“泾水河渠四百六十三里,全线坚实通畅,入田顺当,泾水渠成!”郑国说完,连同嬴政在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长长松了一口气。李涣与几个经年奔波的老水工啧啧感叹不已,连说这郑国渠快得匪夷所思,好得匪夷所思,教人如在梦里一般。
嬴政叩着书案:“李涣,你报个大账,郑国渠究竟灌田几多?”
李涣掰着指头高声道:“郑国渠,直接受益者二十三县,间接受益者全部秦川;关中缺水旱地四百六十余万亩,可成旱涝保收之沃野良田!另有两百余万亩盐碱滩,三五年之后,也大体可变良田!若以盐碱滩地接纳山东移民,可容五六万户之多!如此,秦国腹地可增加人口五十余万。寻常年景之下,每亩可产粮一钟,每年国库至少可积粟三十万斛。五六年后,关中之富,甲于天下!”
“老令,果真如此么?”
“这是老臣最低谋算。”
“旱涝保收,根基何在?”
“君上,”郑国一拱手,“关中从此旱涝保收,根基在于:泾水河渠不仅仅是一条干渠,而是三千多条支渠毛渠织成的水网。水网之力,在于将关中平川之大多数池陂河流连接沟通,旱天水源丰厚,渠不断水,涝天排水畅通,水无滞留。此所谓旱灌涝排之渠网也!秦法严整,若能再立得一套管水用水之法度,秦川无疑天府之国!”
“还有上灌下排。”李斯插了一句。
“那是独对盐碱滩地之法,得另修排水沟。”李涣答了一句。
“好!”嬴政当即拍案,“河渠管用法度,便由老令草拟。”
“嗨!”郑国第一次学着老秦人的模样挺身应命,引得满帐一片笑声。
嬴政一拍大腿起身:“好!从塬下回咸阳,一路再看看盐碱滩。”
王绾一拱手:“河渠已成,君上回咸阳要紧,盐碱滩事各县自有切实禀报。”
“不。”嬴政摇摇手,“左右顺路,一次揣摩清楚,不能光听禀报。”
“秦王明断!”举帐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句。
片刻之后,行营拔帐南下,一行车马辚辚下了洛水山塬。西行四十余里,进入下邽县地界,便见一条条支渠毛渠伸入到白茫茫盐碱滩,清清之水汩汩浇灌着一片片白森森的盐碱花。盐碱滩中散布着一群群农人,显然在紧急开挖通向南边渭水的排水毛渠。嬴政二话不说下了马,大走进了道边一片盐碱滩。
一条毛渠刚刚挖成,渠底已经渗出清亮亮的水流。一个赤膊壮汉满头大汗跳进渠中,笑着喊着:“都说盐碱滩水咸,我偏不信清亮亮的水老天能撒盐?尝尝!”俯身捧起渠底清水一口大喝,刚刚入口又噗地一口吐出,龇牙咧嘴地笑着叫着:“呀!咸!咸死人也!”渠边赤膊挥汗的农夫们一片大笑。一个白发老人道:“这渠不是那渠,那渠是泾水,这渠是盐碱汤。上冲下排,几年后这盐碱地就变肥田了,那时才有甜水喝,懂么?瓜(傻)娃子!”赤膊壮汉一边点头一边爬上渠来,紧跑几步伏身泾水毛渠中一阵牛饮,又跳起来大喊:“好甜水!不信赶紧喝!”众人一阵嚷嚷:“谁不信了,只你个瓜子不信!”于是一片大笑。
“老伯,”嬴政走过来一拱手,“你说这盐碱滩果然能变成良田?”
“能!”白发老人的铁耒噗地插进泥土,“盐碱滩又不是天生的,长年积水排不走,地不病才怪!泾水最清,天生治地良药。上边灌药,下边排脓,两三年准保好地,不好才怪!”
“那老伯说,这地官分,有人要么?”
“不要才怪!老夫想要三百亩,官府给么?”
“若是给山东移民,村人愿意么?”
一个光膀子后生凑近老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老人顿时瞪大了老眼:“你,你是秦王?”嬴政呵呵一笑:“秦王也是秦人,一样说话。”老人猛然扑地拜倒,两手抓着湿乎乎的泥土又哭又笑:“天!赶水头老朽没赶上,在这见到秦王了!天啊天,老朽命大也!”嬴政连忙扶起老人,四野人众已经纷纷赶来,秦王万岁的呐喊又弥漫了茫茫盐碱滩。老人站起来摇摇手,身边人众便静了下来。老人对嬴政一拱手,转身对着四面人众高声道:“秦王问我,若是将这盐碱滩分给山东移民,我等老秦人是否愿意?都说,愿意不愿意?”
“愿意——”四野黑黝黝光膀子们一片奋力呐喊。
“为甚愿意?”老人一吼。
“种地靠人!打仗靠人!人多势大!”
老人慨然拱手:“老朽乃东白氏族长,老秦人决不欺负山东新人!”
“对!老秦新秦都是秦!”四野一片奋然呼喝。
连同嬴政在内,所有后边赶来的臣工吏员们的眼睛都湿润了。尤其是李斯郑国以及那些近年入秦的山东士子们更是感奋有加,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大喊了一声:“秦国万岁!”一时之间,秦国万岁秦王万岁秦人万岁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夕阳下的原野又燃烧起来。
嬴政对着光膀子农夫们深深一躬,一句话没说便上马去了。大臣吏员们也是深深一躬,纷纷摇着手出了盐碱滩。行营人马在道边聚齐,嬴政凝望着田野中久久不散的黑黝黝人群,猛然回身一句:“换驷马王车,星夜赶回咸阳!”
在秦王万岁的呼喊中,马队王车辚辚启动,风驰电掣般向西而去。
行至栎阳城外官道,恰遇蒙恬飞马赶来。在宽大的王车中,蒙恬禀报了一则紧急消息:郑国渠成放水,山东六国倍感震撼,纷纷派出特使谴责韩国将如此赫赫水工派进秦国,直是蓄意资秦;韩国君臣倍感压力,已经拘押了郑国全族人口,声称郑国若不回韩谢罪,立即将郑氏全族处斩!蒙恬担心韩国已经派出刺客,怕郑国有失,是以连夜东来禀报。
“狗彘不食!”嬴政狠狠骂了一句。
铁血文明 第三章 乾坤合同
一 功臣不能全身嬴政何颜立于天下
蓦然醒来,郑国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宽大敞亮的青铜榻,宁静凉爽的厅堂。铺榻竹席编织得异常精致,贴身处却挨着一层细软惬意的本色麻布,老寒腿躺卧其上既不觉冰凉又不致出汗。不远处,一面蓝田玉砌成的石墙孤立厅中,恍若一道大屏,渗着细密光亮的水珠。显然,这是墙腹垒满了大冰砖的冰墙。榻边白纱帷帐轻柔地舒卷,穿堂微风恍若山林间的习习谷风,夹着一种淡淡的水草气息,虽不若瓠口峡谷的水汽醇厚,倒也清新自然。如此考究的厅堂寝室,令他这个经年奔波高山大川过惯了粗粝生活的老水工很有些不适。一抬眼,阳光隔着重重门户纱帐明亮得刺人眼目。
“有人么?”郑国猛然坐起,一打晃立即扶住了凉丝丝的铜柱。
“大人醒来了?”纱帐打起,面前一张明媚的女子笑脸。
“你!是何人?”
“小女是官仆,奉命侍奉大人。”
“这是何地?”
“这是大人府邸。”侍女过来搀扶郑国。
“岂有此理,老夫何来府邸?”郑国推开侍女,黑着脸下地嘟哝了一句。
“大人初醒不宜轻动,小女去唤太医。”
“不用。谁是此地管事,带老夫去见。”
“大人稍待,小女即刻唤家老前来。”侍女风快地去了。
“这是人住的地方么?不中不中。”郑国烦躁地嘟哝着转悠着。
正当此际,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进门,迎面深深一躬:“禀报大人,在下奉大内署之命暂领府务。一俟大人觅得得力家老,在下便原路回去。”郑国正要说话,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者背着药箱又进了厅堂,身后正跟着那个明媚的侍女。郑国顿时烦躁:“老夫没病,谁也不用管!这里有没有车马?老夫要见李斯,不行就见秦王!”家老一拱手道:“李斯大人原本叮嘱好的,大人醒来立即报他。在下这便去请李斯大人。”话一落点人已大步出门。郑国看惯了秦人风风火火,知道不会误事,也不去管了。
侍女轻步过来,低声道:“大人,这是长史署派下的住府太医。大人病情,住府太医要对太医署每日禀报。查脉换方,不费事也。”郑国无奈,只好皱着眉头坐在案前,听任老太医诊脉。认真地望闻问切一番,老太医开好一张药方,又正色叮嘱道:“大人卧榻多日,老寒腿未见发作,足证大人根基尚算硬朗。只是大人触水日久,风湿甚重,日后家居宜干宜燥宜暖爽,避水尤为当紧,切切上心为是。”郑国苦笑着点点头:“好好好,老夫知道。”离座起身便去了。
郑国已经习惯了秦国吏员仆役的规程:但遇法度明定的职责,纵然上司或主人指责,也得依照法度做事。譬如郑国病情,老太医叮嘱不到,日后一旦出事,太医署便得依法追溯。如此,老太医岂能不认真敬事?可在郑国听来,这番叮嘱却荒唐得令人啼笑皆非。叫一个老水工不去触水,还要长年干燥爽暖,简直就是教一只老虎不要吃肉而去吃草!想归想,涉及法度,老太医尽职尽责,你说甚都是白说,只有点头了事。
午后时分,李斯匆匆来了。
“你个老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