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非谈伦,焉得如此身手?
他原待出声招呼,只是却不愿搅了对方雅兴,彼此虽是相交不久,过往却深,大可不必在意这些小节,只是听到朱蕊唱出的诗句,一曲既终,再不现身,便有窥人隐私之嫌,这就非要现身不可了。
朱蕊却是懵然不知,前歌七言绝句,出自隋末无名氏所著,本意游子思归,无如却隐喻着女子思春,待郎而归之意。以朱蕊之冰雪聪明、玲珑透剔,怎会不悟及此?设非她伤及自身,发之真情,更兼独处静室,不虞人知,万万不会信口唱出;却是无巧不巧,偏偏被谈伦听见。
像是微风一阵,谈伦已来到了朱蕊当前,后者猝然一惊,蓦地站起来。
“啊!伦哥哥是你。”
“姑娘万安。”谈伦微微含着笑:“阿隔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是你幽雅的琴音,把我吸引来了。”
“你……”朱蕊面色微窘地笑着:“我还当今天晚了,你不会来了。请坐。”
谈伦一笑道:“难道我不该来?”
朱蕊眨了一下眼睛,半笑着:“又为了什么?”
“为什么?”谈伦说:“我以为你应该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难道没有?”
“让我想想看,你真的把我都搞乱了。”
向着窗户走了几步,她随即回过身来。
“我明白了!”朱蕊甜甜地笑着:“你是说我的病?是哪一个嘴这么快告诉你的?”
谈伦高兴地笑着,这一霎像是欣慰极了。
“你猜呢?”
“准是史大娘!”朱蕊说:“她的嘴最快了。”
谈伦摇摇头,只是笑。
“那会是谁?”朱蕊说:“难道是冯大叔?还是巴老爷子自己?”
“都不是!”谈伦一笑道:“是乌雷。”
“乌雷?”朱蕊费解地笑着:“他是一个哑巴呀!”
“是他的脸告诉了我!”谈伦说:“刚才他为我送药来,见他面现喜色,再由巴轩主人下午来你这里看病,两件事一经联想,就可以猜出了一个大概。不过详情如何,还有待你的证实!”
朱蕊格格笑着:“你真聪明!”
一面说,她站起来,过去自暖壶里倒了一碗参汤,双手奉上道:“你自己的身子更要紧,别老惦记着我。”
谈伦道了声谢,接过来喝了一口。
也许只有他真正地能体会出目前的险恶情势,是以下意识里,也就越加地期盼着朱蕊的病能早日痊愈,最好能在敌人未能大举来犯之前,安全离开,将一场看来势在必发的凌厉凶险,消弭于无形之间,那才是上上之策。
他也曾为主人巴壶公的冷月画轩设想,史大娘、冯元的安危,俱都可虑。这些人虽然都有一身相当不错的功夫,只是面当敌人大举进犯时,即使加上自己和至青方丈在内,也嫌势单力弱。
这些人的处境,只要静下来,每每都会在他脑子里打转,只有一个人的安危,他却是连想也不曾想过,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你在想什么?都傻住啦!”
不经意,朱蕊就站在他眼前,两只大眼睛那么近地盯着他,脸上含着微微的笑。
谈伦心里怦然一动,只觉得这一霎她像极了一个人……
都三年多了,他敢情还保有着玉燕子冷幽兰完整的记忆,也只有在面对着朱蕊的微笑里,才使他忽然忆及。每一次都似带给他强烈的震撼,心血翻涌,也让他感伤到,冷幽兰留在他记忆中的印象有多深!相等的,伤害他也就有多重!真正是此生一大恨事!
在朱蕊的微笑里,他几乎难以自持——这个微笑,涵盖着他曾经至爱的人,他曾不止一次醉心于这个微笑。就拿这次苗疆之行,采撷七星翡翠来说,又何尝不是种因于为博佳人的一笑。
人的眼睛最能显示出心里的思维。透过敏锐的感触,举凡七情六欲,都将在眼神里表露无遗。
如是,“恨思”与“情思”,甚至于怅怅的迷惘……一经有心人的明眼观察,常常是无所遁迹。
一番心神交战之后,谈伦总算挣脱了无边遐思,目光里闪烁着真挚,对于面前的公主,下意识里感到一些歉疚。
朱蕊,冷幽兰,固然在外形上有所相似,毕竟在内涵上她们迥然有别;特别是在冷幽兰不耐深闺寂寞,下嫁于银刀段一鹏之后,她的价值早已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论,更不能拿来与当前一张白帛般圣洁的朱蕊相提并论。
“我知道……你在想一个人,可是?”
脸上带着神秘的笑,神色里多少有些凄凉,朱蕊像是看透了他的心。
谈伦窘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还是忘不了她……”朱蕊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一直都忘了问你她的名字,你能告诉我她是谁么?”
“对不起,我是太失态了……”
“不必自责……”朱蕊掠了一下滑过肩头的长发:“你很诚实,如果你不在意,我倒想对这个人多知道一点,当然,如果因此勾起了你的伤怀,或者是……那就大可不必。你看呢?”
说着,她轻起皓腕,以手支颐,一副留神倾听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早已留意到了谈伦的一举一动,而对方的这些举动,却微妙地关系着她。
谈伦苦笑了一下:“我来这里,是关怀你的病情,姑娘不要取笑我——那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朱蕊点点头平静地道:“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她已经结婚了,但是你的心里却并不能真的忘记她。这就足见当年,你们的感情有多么深了!”
谈伦惨笑着摇了一下头:“事情早已过去了。姑娘,请你不要再提起她了!”
朱蕊点点头道:“好吧!”
她微微一笑:“我可以不提,你能够真的不想么?”
“我能。”谈伦似乎已恢复了先时的平静:“我想要知道的是你的病……”
朱蕊微微偏过脸打量着他:“你真的这么关心我?”
谈伦点点头,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朱蕊脸上微微现出了一抹酡红,害羞地低下了头:“伦哥哥你……你……”
“姑娘……”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朱蕊终是羞于出口,轻轻摇了一下头:“算……了……”
她随即坐正了,一扫先时的羞涩,正经地道:“我的病已经好了!”
谈伦顿时为之一喜。
“先不要高兴太早!”朱蕊含笑瞧着他说:“大体上像是好了,不过巴老爷子说,还要再等上十天他才能确定我是不是可以离山回去。”
谈伦欣慰地道:“巴轩主既这么说,想是不会错了。十天不是很长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他确是感到很愉快,这是他近日来一直期盼渴望的结果,今天终于被他等到了。一时间,由衷地感到喜悦、笑逐颜开。
朱蕊见他听说自己病愈,竟像是比他本人康复还高兴,一时甚为感动。她亦是至情中人,更兼出生皇族,自幼养成高贵品格,不曾沾染、也从未经历过一般俗情,但知喜爱随心,却不惯矫揉做作。
只是幼读诗书,明礼知耻,再加上天生的女孩儿家妩媚,便自塑造出世罕一见的卓然闺秀姿态。莫怪乎心如止水的谈伦,也每每为之忘情。
目睹谈伦的欣喜,朱蕊大为感动,那双剪水瞳子里,一霎间充满了柔情蜜意。
“伦哥哥,这都要谢谢你……”她呐呐地诉说着:“这些日子要不是你陪着我,我的病绝对不会复元得这么快。你对我这么好,我却不知道怎么来回报你?”
谈伦在她含情的眼睛注视之下,不禁有些心旌摇荡。虽然他意志坚强,是一个固守原则的人,他却同时也有着浓重的感情,就是在此两者难以兼顾的情况中,才自陶冶出他嶙峋磊落的侠士胸襟。
朱蕊偏偏独具慧眼,欣赏到了他的这份卓然不群。
没有什么话说的时候,他们常常平静地互视着,那一霎不仅仅情感交流,甚至于他们能互相领会到彼此的心声。诚然“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不期然,他们的眼神又自对在了一块。在谈伦看似平静的眼波里,朱蕊却独独能领全出他内里并不十分平静的心;透过那双眼睛,她甚至于体会出对方血脉里隐隐燃烧着的爱情火焰。
不知什么时候,朱蕊已依偎在他身边。像往常一样的,她蜷伏在他宽广的胸怀里,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
“唉!”
谈伦似有所感地轻轻发出了声叹息。他的一只手,轻轻落在了公主柔细的长发上。
“我常常在想,如果早几年我们认识该有多好。”他似有无限感伤地道:“那时候,一切的情形都将大有不同……”
朱蕊微微笑着,脸上是醉人的红。
“现在就真的晚了么?”她呐呐地说:“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谈伦苦笑着:“有很大的不同。”
“为什么?”
忽然,朱蕊坐正了身子,眼睛里充满了迷惑:“你是说,我快要走了?”
谈伦似乎不敢直对着这双眼睛,他有过多的伤感,包括对生命的绝望。然而这一切,却不欲对纯情可爱的朱蕊道及,为了顾及对方奇特的病性,他不得不格外谨慎小心,一言之失即可能带来可怕的后果。
朱蕊见他不说话,自以为所料不差,不觉面现笑靥道:“信不信?我会找到你的。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的!”
谈伦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心里却不禁伤感地忖着:傻丫头,我要去的地方,只怕你永远也找不着了。
朱蕊忽然抓住了他一只胳膊,有些儿眉飞色舞:“还有,你也可以来我家里……”
“你家里?”
“是呀!”朱蕊点着头:“有什么不可以?你以为还像是从前的皇宫内院?早就不一样了。”
谈伦微笑道:“我当然知道,只是你家到底在哪里?我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傻子,我不告诉你,你怎么会知道?”
“你要不要告诉我?”
“现在不!”朱蕊俏皮地扭过身子来:“到我要下山的那一天再告诉你。你知道吧,这是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