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有人发现马厩昏暗的屋顶上蹲着一只青面獠牙的厉鬼。当人们壮起胆子靠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副绘制得栩栩如生的画像。
凌雄健无奈地摇摇头,也用吐蕃话回道:“别太过份了,我可不想把我的仆人们都吓跑。”
乌术里耸耸肩,冲正在马厩附近干活的仆役们掀掀嘴唇。
“他们还要我来吓?我看你就把他们吓得够呛啦。毕竟,挖我眼睛、砍我手脚的人是你呀。”
这一回他用的是突厥语——他至少能说八种不同的语言。
凌雄健扣好“月光”的马嚼,也转过头来。
不远处,几个仆役正在干活。他们一边工作着,一边在偷眼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看着众人战战兢兢的笨拙模样,凌雄健不由又皱起眉。
看得出来,这些仆人就跟他们没有经验的主人一样,对眼前的混乱感到茫然无措。而且,他们对他至少抱着七分畏惧,往往他一个无意的皱眉就能吓得他们摔掉手中的东西——就像现在。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捧着稻草走过马厩前的空地。显然,他被凌雄健那紧锁的眉头弄得六神无主,手中的稻草撒了一路还不自知。
不过,乌术里那尖锐的笑声立刻让他清醒过来。他慌张地放下草捆,回过头去收拾那一地的稻草。
乌术里大笑着拍拍凌雄健的肩,转身走回马房。
“月光”闻到新鲜稻草的清香,打着响鼻想要踱过去。
凌雄健忙拉紧缰绳,一边轻抚着它那像洒了一层油似的黑亮皮毛,一边冷眼看着小厮手忙脚乱地收拾地面。
“月光”有着修长匀称的健硕四肢,以及比一般马匹都要高大的身躯。除了额头有一块月牙形的白色印记外,全身乌黑。它是两年前凌雄健驻守阴山时,从阴山下的野马群中擒获的一匹神驹。
在凌雄健的安抚下,“月光”渐渐平静下来。他轻抚着它那修长的鼻梁,思绪又转回被乌术里打断的地方。
对于他来说,当务之急是需要一名管家,而非一个妻子。
凌雄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拉着“月光”来到门口,一扳马鞍,飞身上马。
“月光”虽然已经被驯服,却仍然保留了一丝野性。它刚感受到背上的压力,便立刻不满地摇头喷鼻。
小林谨慎地望着那匹怪兽一样的巨马——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匹马也知道他害怕它,只要他在它附近,它总会伸头来撞他一下,或者咬他一口,或者像现在这样,冲他的脸打响唇,喷他一脸口水。
由于已经饱受“月光”欺凌,小林经验老道地往旁边跳去。脸部虽然逃开了口水的袭击,举起来的半边衣袖却遭了殃。
他一边嫌恶地拍着袖子,一边喃喃地嘀咕着说了无数遍的“我要宰了这头畜生”。
凌雄健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他不笑时那张脸就已经够吓人了,一旦笑起来,那口森森白牙更为他凭添了几份凶相。
林功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看在它救过你一命的份上,我早宰了它了。”
“月光”得意地打着响唇,那咧开的马嘴竟与凌雄健的笑容有着几分相似。
见“月光”似乎仍然意犹未尽,凌雄健连忙双腿施力夹紧马腹。他害怕它终有一天会引出小林那不为人所知的火爆脾气。如果它的运气够好,只是被他痛揍一顿。如果不好,很可能真的会被他给“宰”了。
凌雄健不由自主地摸摸鼻梁,那里有一道不明显的疤痕。这便是七岁那年,他惹怒小林所造成的后果。
“月光”倔强地甩甩头,不情愿的服从了凌雄健的命令。
凌雄健却暗暗咬紧牙关。刚才的动作不小心扯动了旧伤处,一阵令人牙根发酸的胀痛正从左大腿处传来。
小林看看已经无法拯救的衣袖,喃喃地咒骂着。他注意到凌雄健眼下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便明白他的旧伤处又疼了起来。他张嘴刚想要劝谏些什么,又及时忍住。
凌雄健从来就不会听从他不想听从的劝谏。从刚受伤那会儿,他让老鬼拿着宝剑守着他,不让那些庸医锯他的腿,直到五个月前违背医嘱下床活动,再到三个月前尝试重新骑上马背,这期间,小林不知劝谏过多少回,却没有一回是起作用的。如今他的伤势已经大好,就更不可能听他的劝了。
小林叹了一口气,拉回话题。
“呃,那个……让老鬼他们回来……不太好吧?至少也要让他们去追一追,哪怕做个样子也好。”
“为什么?”凌雄健不解地望着小林。
不知是不是被老林总管给洗了脑的原因,凌雄健发现,小林变得越来越婆婆妈妈。
“怎么着,这也关系到我们将军府的面子和将军您的名声呀。”
小林一脸的烦恼。
“是吗?”将军挑挑眉,“依你的意思,追回来就能挽回将军府的面子和我的名声了?”
“不是……”
“就算是追回来了,我要一个不情不愿的新娘子干什么?算了,随她去吧。”
凌雄健轻轻一抖缰绳,“月光”便沿着新栽下的灌木篱笆向操场方向慢慢地踱了过去。
林功致愣了一下,连忙又追上去。
“可是,这已经是第四个了!天知道这回人们又会怎么说。那些话可是好说不好听的。”
想起此事的始作俑者,小林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都是老太太糊涂,看人总是只看家世背景,一点儿也不考虑对方的个性人品!”
凌雄健诧异地收住缰绳,“这可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老太太的不是。”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功致,“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你替我给老太太回一封信,让她以后少管我的事。”
他们所说的老太太是指将军的外婆,高老太君。
老太君出身于一个官宦世家,与太上皇李渊的原配夫人太穆皇太后窦氏是远房表亲。她的夫君曾经与太上皇同在前朝文帝驾前为官,并且曾官拜一方太守,只是很早便因健康原因退隐山林。然而,老太太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出身,她一心想要恢复那份昔日的荣耀与辉煌。因此,联姻便成了达到这一目的的最好手段。
只是她的三个子女性格偏偏都像她,竟没有一个人肯听从她的指令的。她唯一的女儿更是违抗母命,竟然跟一个出身不明的打柴汉私奔了。
虽然多年后,随着日月更替,这位昔日的打柴汉在新朝廷中被封为侯爵,但在高老太君的眼中,这个女婿的“不明出身”仍然是一个让她难以忘记的“污点”。
由于当时正值天下大乱,凌雄健的父母常年在外征战,不便带着年幼的他,便将他寄养在老太太膝下。这么一来,老太太那屡次受挫的梦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任由她实施的对象。武德元年,她为当时年仅十岁的凌雄健与某位李姓亲王的女儿缔结下鸳盟。
武德五年,凌雄健十四岁,前线突然传来他的父母遭遇突厥偷袭遇害的消息。将军在承袭了父亲爵位的同时,要求参军为父母报仇。由于担心他会遭受意外,他的岳丈大人便动用权势阻挠他入伍。谁知这凌雄健竟一意孤行,瞒着家人混入秦王李世民那著名的“玄甲卫队”里出了征。于是,这位岳丈便在一怒之下退了婚。
至于后来怎么会有传闻,说他曾经掐着那位他从未谋过面的未婚妻那纤细脖颈,凌雄健至今也想不明白。不过,他也从来没有费那个神去想过。
次年,凌雄健首次领兵作战告捷。随着朝廷嘉奖令一同到他手中的,还有他外婆寄来的一纸婚约。原来,老太太又找到了另一个符合她标准的准孙媳妇。这一次是某位外姓郡王家的孙女。
然而,当这位未婚妻得知将军无意退出军队,并且以他身先士卒的作风很容易早死时,便吓得又哭又闹,最终还是退了婚。
至于这任未婚妻怎么掉进河里的,凌雄健倒是记得很清楚。从某种意义上说,罪魁祸首应该是他身边这位貌比潘安的小林总管——那个骄横的女孩为了贪看他那清秀的相貌才失足掉进河里。
贞观二年,凌雄健因战功卓著而被晋升为云麾大将军时,老太太再次出动,为他定下某位国公爷家娇生惯养的千金。只是,那位千金却是一个身体单薄的,没等他班师回朝,便一病而终。
自那之后,凌雄健便再也不肯接受老太太的安排。
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后,高老太君终于认识到,她再也不可能像他小时候那样操纵他。于是,这一次她干脆先斩后奏,直接与对方订了婚期之后才通知将军前去迎娶——谁知老太太眼中的美满姻缘最后却以新娘的落跑作为收场。
也许是平生第一次说主家的坏话,刚说完,林功致便觉得良心不安。他立刻为老太太辨白道:“不管怎么说,老太太的出发点还是好的,她只是希望你能结一门体面高尚的亲事。”
凌雄健鼻子里发出一声大不敬地“嗤”,他可比小林更清楚老太太是怎么想的。老太太只是嫌他的血统不够纯正,想要找个好人家的女儿改良一下他的血统罢了。
小林看看凌雄健不悦的神色,叹道:“这京城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也许老太太现在已经知道了。我想,以她的个性,只要将军一天没成亲,她就一天也不会放弃。不过话再说回来,将军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
凌雄健皱起眉头。关于这一点,已经有无数人向他指出了。其中包括太上皇。
事实上,凌雄健自己也心知肚明。作为凌家的唯一传人,结婚生子传承香火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只要一想到将有一个女人在他的生活中出入,他便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身鸡皮疙瘩。特别是经过玲兰郡主恶梦般的纠缠之后。
他烦恼地摸摸鼻梁上的那道疤痕。
有一件事是小林和老太太一直都不知道的。其实,当初他之所以默认老太太的逼婚,是出于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考虑。
当时,太上皇正与那位他看着就头痛的刁蛮郡主玲兰合伙,想要逼他娶她为妻。若不是老太太不知情的插了这么一手,他肯定已经难逃他们的合谋——如果老太太知道了实情,恐怕会后悔得吐血。
如今他的挡箭牌已经不存在了,如果那位以固执闻名的玲兰郡主与太上皇联手,说动皇上插手此事,那他可真是在劫难逃了。
凌雄健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