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断,我和不在同一处关押的蝈蝈的口供应该差不多。
但是他们似乎不相信,并且以他们手头上拥有的他们自以为是的“铁证”来咬定我们是事先串通好了的,于是,他们三天两头地提审我们一个个同样的问题,以期能从我们偶尔的一两句口误中找出破绽,然后确定我们杀害了李文龙的事实。
就现在来说,我并不怕蹲拘留所或者以后的坐牢,甚至被判枪毙我也无所谓,我早厌倦了这个虚伪势力而奸诈的世界,但是,我始终放不下我的弟弟亚宁。我被李文龙选中的那一场,田导也在场的,他肯定会把我在渔场里的事儿告诉亚宁,亚宁也肯定会顺藤摸瓜找我到这里。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他会多么伤心和难过。我难以想象亚宁来探监室我该以怎样的脸面去面对他。无意间,我将深深地伤害到亚宁,我的弟弟。
进了这个看不见阳光的地方,就再没有时间观念了。随时都是白天,随时都是黑夜。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当一个午餐时间,同班房的囚友们再一次抢走我那原本不多的四两米饭,并把我搡倒在地上用脚踩我的脸往我身上吐唾沫骂我牛郎臭鸭子时,铁门上巴掌大的那个探视铁板忽然被推开,露出我熟悉的看守员的那张麻子脸:
六号张玉宁,家属探视!
我心中一惊。
我穿着深蓝色的号衣,棕黄色的大裤衩随麻子脸到探视室,远远地,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我看见了身材挺拔的亚宁、满脸关切的阿威和娇媚玲珑的小玉。一霎间那么亲切,却又一霎间,我没有脸面面对。
我转身就往回跑,手铐啪地以下撞到铁门的门框上,震得两只胳膊酸麻酸麻。
当我拒绝了亚宁小玉他们的探视回到班房,又遭到囚友们的耍弄。他们吃饱了没事干,便逼着我“看电视”:就是扎一个马步蹲在那里,一个人拉开你短裤的松紧带,一个人使劲按你的头直暗到裤裆里去,以嘴能咬住自己的阳物为合格。这种方式据说是某看守员发明的,传授给班房里的“老油条”们,由老油条们继续发扬光大,专门用来对付班房里不听话的新蛋子。
这种“看电视”实在是高招,估计能承受住的不多。它让人感到羞辱不说,更令人受不了的是头颈和脊椎要承受断裂般椎心的剧痛,自己都能听见自己脖子里和后背上的骨头“咯啪咯啪”的响声,像爆豆子似。
以往每当他们让我“看电视”,我都会拼命反抗,我宁愿他们把我摔倒在地上踩我脸朝我身上吐唾沫。但是,这次我没有反抗,任凭他们起哄着将我的头按进裤裆,任凭身上的一阵阵骨头与肌肉分离的剧痛向周身每个毛孔蔓延。我忍着痛在哭,泪水顺脸流到大腿窝里,再顺大腿往下流,又潮又热。我甘心让人按进裤裆里哭,也不要这个时候见亚宁。
因为我心里是那样难过,心中给猫儿锋利的爪子抓伤了一般,火辣辣的痛得难受。
每个夜晚,我都抱着膝,蜷缩在湿热而阴暗的班房的一角,问着旁边马桶里的臊臭,忍受着浑身起痱子和乱飞乱撞的蚊群的叮咬;听着囚友们声动如雷的打鼾和偶尔谁拍蚊子的肉搏声,远远一两声看守员拿着钥匙牌查房敲击某处铁门声。这些明确地告诉我,我是一个犯人,我在拘留所。
在我最纯真的记忆里,这种地方应该是关押穷凶恶极的坏人的地方,没想到事到如今,我成了小时候最崇拜的警察叔叔的阶下囚。想到这里,不禁啜泣一下。
哭你娘个头!被吵醒的络腮胡老大骂了一声,又“啪”的一只拖鞋砸过来:赌住你的B嘴。
你怎么还不睡。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在我耳边问。
我虽然看不见他,却知道那是班房里一个矮个子的孩子,才十七八的模样,名叫小涛,因为盗窃进来的。
小涛是班房里唯一一个不骂我鸭子的人,他也从不往我脸上吐唾沫,甚至有时我的饭给他们抢走后,他会把他的伙食分一半给我。在班房里,他倒是我一个算得上患难之交的朋友。
他从潮热的草席上爬起来,拉住我的手摸索着走到马桶那里去。那儿离睡觉的地方远,小声说话不影响他们睡觉。
小涛小声地说你不要有什么事情想不开,该吃吃,该睡睡,先保住命要紧…………前几天一个大学生不知道怎么回事进来了,不吃饭不睡觉一个劲喊冤大骂拘留所,结果给看守员撬开他的牙关喂饭时,把一条不锈钢勺子塞到喉咙里活活卡死了…………所有,不管你多冤,进这里面都得当孙子,好歹先保住命要紧。
听着他轻轻软软的话,我忽然又想起了亚宁,我心中最痛的人。为了他,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不能让他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我一定不能出事儿,因为我不忍心看我的亚宁悲痛欲绝。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自从亚宁、阿威和小玉他们探过监后,我再也没有给提审过。班房里的囚友们也丧失了对我的折磨的兴趣,只是照样夺我的饭,其它的就不再给我另开龙恩。比如“看电视”,“架飞机”或者“挑扁担”等牢中的把戏再与我无关,因为他们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舞蹈的基本功在这里充分派上用场了,他们让我身子下弯拱形或举一条腿向上180度这样他们认为很让人受不了的动作,我可以很轻松就做到了。于是,他们乏味了,便不再整我。
除了每隔十五分钟麻子脸的看守员掀起铁门上的小铁板看看有没有人挖地道、磨刀具或者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自杀之类的事儿外,我的生活似乎还算平静。
没事儿时,我和小涛坐在墙角,盘着腿,听小涛讲他那手腕上刺了只美丽的蓝蝴蝶的单亲妈妈,讲他半年前离家出走到西单偷东西,更多的时候是小涛给我讲笑话,他肚子里的笑话那么多,简直是个活宝。每次我都认真地听,因为这是我打发时间的唯一的娱乐方式,我从来没想到过会盘着腿坐在牢里听人讲笑话。
这种平静的日子维持的时间不长,这种平静被打破是在我进拘留所一周后的一天,小涛忽然患上了疟疾。
本来这种病在当今的医疗条件下是对生命构不成威胁的,可是在麻子看守员一再拖迟不带小涛外出就医下,小涛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每天除了喝口水,粒米不进,只是在闷热的牢房里裹着厚厚的草席打冷颤。他再不让我接触他,他怕传染了我,可是在短短的两三天里,班房里除了我和那个络腮胡老大,其它五个囚友都染上了疟疾并连续暴病身亡。
看着一具具的尸体被穿着塑料衣的看守员抬出去,络腮胡老大开始像个孬种一样恐惧起来。他不再赶过来粗暴地抢我和小涛的四两米饭,而是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我们,一个人缩在墙角里。班房里三个残存的犯人分散地占据着三个墙角,像一出啼笑皆非的话剧。
我只是想不通,小涛都病成这个样子了,都快死了,拘留所的人为什么还不把他带出去就医,你说治疗个疟疾又不是什么大病能花多少钱呢,他们怎么就这么忍心让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死去呢!当麻子脸再一次揭开铁门上的四方形铁板往里面看时,我冲上去扒住铁洞大声问:为什么不给小涛看病,为什么!
麻子脸猝不及防吓了一跳,随即在他门外朝铁门上狠狠踢了一脚,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吼你娘的B!滚出来六号,你他妈的可以滚了!
我心中一凛,莫非要我上刑场吃子弹去了?我还没上法庭呢就要枪决我了么?
我回头看看,小涛蜷在墙角里裹着草席打冷颤,眼神里满是泪水和绝望。我向小涛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我禁不住抱住他因打颤而发抖不止的头,用唇碰了碰他滚烫的额,说:
小涛,我们来世还作兄弟。
小涛已经没有力气再讲笑话,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严重的那抹绝望越来越明显,哀伤的气息盖过了眸瞳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愁愁的烟蓝。他闭上了眼,眼角滑下两行泪水,很清澈,闪着绝望的光色。他紧紧咬着唇,下唇都咬破了,血顺着嘴唇流到下巴,一滴滴落在衣襟。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张开嘴,露出满嘴被血染红的牙齿。他强笑一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努着力说了最后一句笑话:
玉宁哥,希望下辈子我们不要再在这里见面。
这个笑话真叫我哀伤,一阵阵的酸楚向心口汹涌而来,把心脏拍成一捧粉身碎骨的细沙。
我的泪唰一下流了满脸,不敢再看小涛的脸。从地上站起来,猛然间扭头向门口跑去,闭着眼,一边流泪,一边伸手让那个麻子脸给扣上手铐。冰冷冷的,沉甸甸的。
25。他们说的爱
爱你就要保护你
爱你给我的全部
爱你可以为你死
爱你就是为你生
爱你不要你受伤
爱你就要爱彻底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一进老家的门,便对那个陌生的说书人很警惕,只感觉到一阵阵没有来的惊慌和不安笼罩在心头,像无处不在的电磁波一样。这种感觉一直一直困扰着我,仿佛要向我暗示什么。而我又可以明显感觉到,这种感觉的中心,便是此刻在楼下说书的那个戴墨镜的瞎子,那个中年男人。
也许是自己多想了,不过都是这个春节时候,开封城里闹那个“铁锤杀人王”闹的,这心一直到现在还惶惶的。不过,一边心说自己想多了,一边却仍留意那个说书人。
当月芽将我送上三楼她又打着充电瓶下楼去时,我向楼下看了看。天井里支着一张方桌,桌上一盏气死风玻璃外罩煤油灯。桌旁的椅子上坐着击鼓振铁、巧舌如簧的说书人。四周围满了邻居。
在屋子里面坐了好大一阵,听着那咚咚锵锵的声音极其焦心。忽然有一种冲动,便从背包中取出袖珍型的七号电池迷你小手电筒,一个人下楼,去说书人借住的那间杂物间。我蹲下来仔细看那只装二胡的木箱子,推了推,的确沉的出乎意料。用手电筒仔细照了照,枣红色的箱子上用的是双牛牌暗锁,箱子咬合得严严实实,没有露出一点点缝来。
这时,我听楼下的鼓点异常紧凑,显然那段《寇准背靴》已经说完,准备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