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脾气古怪,喜怒从不现于色的皇上,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情绪波动地连他这个奴才都察觉到了。
皇城烟华 第十二章 囚月(四)
殿内摆着几大个描金的箱子,箱盖敞开,里面是绫罗绸缎,珍珠玛瑙,在烛火映衬下,更是光泽流溢,华美非常。宫女们白皙嫩滑的手整理着箱内的东西,那种连城价值的名贵就在宫女的手中辗转、交递、流泄着。
归晚静坐在一旁,柳眉轻折,冷眼淡看,这些光泽和华贵进入眼中,隐然地刺目,光线映着她恬静的脸,却映不出她暗潮翻滚的恼,她的怨,她的哀愁无限……
她从来不知道失望是这样噬人的,就像看不见的针,一点一点刺进心中,却滴血不流。在宫中已经两月有余,传入耳中的消息却如此不堪。派三娘去南郡和罗陵打探,只是存着侥幸之心,谁知歪打正着。
楼澈带萤妃出宫,楼澈和端王合谋,南郡、罗陵等地的上谏抵触京中中书改革。这一件件的事实,传达的是最近的朝廷大事,同时也突现了她尴尬的立场。楼澈是真的舍了她……说到底,是她太低估了他把握局势的决然,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的价值呢……原来两者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
不怪他,不能怪他……面多京城之变,他离开京城是明智之举,是权势之争的必然,事实也证明了这步棋走得妙极。皇上也面对两难之势……
不能怪他吗?心口微微有些痛,归晚半躺下身,伏在贵妃椅上,顺姿将一切愁绪埋进锦绸中,他所作所为难道真能用不怪两个字都掩过去吗?不行啊……他伤的,是她从小被娇宠和华美堆积而成的自傲,是她云淡风轻的洒脱,是她深蕴不露的心……
怎能不怪啊……
……
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一声声的轻唤,撑起眼帘,眼前明亮起来,德宇立于床前,低头肃穆,仿佛站了许久,却半点没有不耐之色。归晚支起身,一顾殿内已没有其他人。
“夫人,虽然已是近夏,但是宫中夜凉,请小心身体……”刚进殿中,发现她一人躺在椅上,刚沐浴后穿着单衣褥裙,连丝被都未盖一条,让他心惊。
归晚含糊地呢声应答,看向他:“这么晚了,来这有事吗?”
“有事禀告。已经按照了夫人的吩咐,事情都差不多都准备完毕,只差最后一把助力而已了。”
“恩,”归晚坐正身,理了理发丝,“除掉他,对你也有好处,只要李裕是宫中主管,你就要受他牵制。何况,对于我出宫也不方便……”
这李公公,与她结下暗恨,两个月来处处与她为难,当初他伪装楼澈的宫中内应,与皇后结下梁子,此刻虽然形势逆转,他也不能再投靠皇后,所以见风使舵,巴结上印妃,为未来的仕途寻找靠山。此人心胸狭隘,报复心强,忠于皇上,又难以为己所用,何况他日自己如果要逃出宫,李裕身为宫中主管,无疑是个障碍,必须除之。
哀哀轻叹一声,归晚沉吟,两个月来,派德宇收买了印妃身边的侍女,印妃爽朗,但是耳根子软,容易听信谗言,听了侍女之言,已经对李裕的忠诚感到怀疑,最近又由于皇上不到她宫中探望,她早已不满,把一切都怪罪到李裕身上,越想越疑,视为眼中之钉。
还差少许,借印妃之手除了他只差了一个时机,一阵东风……
“夫人,要想铲除李裕,不可操之过急,要等候一个良机。”德宇规劝,最近归晚行事有些燥进,似乎顾虑什么。
淡浮涩意的笑容,归晚点头,她何尝不知道这种事是决不能急燥的,但是促使她不得不加快速度的就是当今皇上,他越来越奇怪的态度,让她有种害怕的感觉,他似真似假,阴晴不定。每日固定到隐月殿中休憩,渐渐地也不再以那虚假的温尔对她。在殿中批公文时,有时累了,不理成群的宫女,非要她亲手泡一杯清茶,吟一段文,甚至是在殿中为他找一本书。有时会突然大怒,不许任何人走进殿中,过了一会,又要她为他泡上清茶。
不能再留在宫中了,要出去……即使出去后也不知该往何处,她也必须走出这个金笼子。
“夫人……”
“等待时机成熟,你取而代之,成为主管之日,就是我能出宫之时了。”蔚然道了一声,归晚吟然一笑,脑中幕幕闪过,突然一人的影象停滞片刻,她脱口道,“如果这也行不通的话,还有一个人能救我。”
“夫人是指……”
“林将军。”一刹那,梅影纷杂,锦帕之言犹在归晚眼前重现。
叹息一声,德宇愁拢眉宇地看着归晚。这样的处境啊,一个难字怎能道完。
他十分谅解归晚的情况,并为之犯难,今日已有新的消息进京了,说是楼相与端王,南郡王即将进京,要为枫山之变讨个说法,与皇上成对峙之势,朝中局势惶惶不安,人人自危,一触即发。皇上有权,楼相有势,端王有理,以后的情势到底会如何呢……这些消息他都瞒着归晚,她现今已是如履薄冰,他怎忍让她雪上加霜。
“夫人还是好些休息为好,宫中之事,我会善加打理。”安抚地低语,德宇拿过一条薄丝被,平铺在贵妃椅侧,正要告退之时,门口争吵声起。
两人相视一眼,都感到奇怪,这景仪宫被严令禁止其他人进内,如不是德宇身份特殊,怎能进来,现在已是夜间,谁在此刻还能在宫外喧哗?
声音越来越近,德宇果断地转身,向偏殿口走去,他和归晚的政盟秘密之极,如让他人知晓,必引来无穷祸端,固而避之。
“管大人,你不能进去……”两个宫女拦着来人,不让入内。
归晚细眼看去,殿门口三道人影纠缠,管修文正往内冲,两个宫女拦不住,一路来到殿内。印象中总是如水澈然的少年此刻含着怒,阴沉着脸,柔和的五官显得生硬,透着冷酷的气息。
扬手制止宫女,归晚冷冷地命令道:“噤声!退下吧。”她深明宫中之人的生存之道,两个宫女也怕担上责任,自是不敢声张,悄悄退下。
管修文站在殿中,默不作声地沉着脸,盯着归晚的眼眸里闪动着某些情愫,既深沉又执着,刚才憋着的怒,似乎无处发泄,而使面色变了又变。殿门半开,月光漏了进来,从他脚下延出影子,如水之人明明应该淡然清澈,可是他的影子却是漆黑如夜,修长错影的一抹黑,孤独而又遗世。
对着这少年,归晚的心情有些复杂,他的所作所为,她多少感觉得出来,楼澈进宫一事的后幕,他也出了力,她是应该恨他的,可是在她眼前,他永远是那个清丽无害的样子,人很奇怪,通常会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所以她恨不起来,何况当日是她把他带入官场的,那悠悠的恨就变了质,混合了愧疚,最后只变成了淡淡的恼和潺潺如流的悯意。
管修文慢吞吞地走近,仅仅十步的距离,他却像走了半辈子,晦涩的表情缓敛,又复而亮澈,漾开一个媲美阳光的笑容,走到归晚面前,影子把归晚罩去半边,半明半暗间,他温柔地开口:“你愿意离开这里跟我走吗?”
归晚一楞,定定地凝眼看他,刚才还流转不息的思绪被这句话定格住了一般。
记忆中,曾经在景仪宫的后园中,也有过这么一句话,只不过那句话,是她对着这少年说的,现在……正好反了……
命运啊,真是一个可笑的恶作剧呢……
归晚笑着摇了摇头,“修文,我不走。”她虽急着出宫,但却不愿冒险,何况这少年到底是敌是友?
在听到答案的那一刻,管修文脸上明显现出了痛苦之态,像不能呼吸了一般,重重喘了口气,才勉强维持住了那清透的笑容,带着痴痴的幽然注视着归晚,半天才挤出话来:“为什么?是因为楼澈吗?”
见他直呼楼澈的名讳,归晚一怔,答道:“不是。”
“不是?”因为这个答案而显出了愉快之色,随即思考了一会,管修文脸色又沉下来,“那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皇上?”仔细地盯着归晚的脸不放,观察着。
两个月了,他心急如焚,每夜无法安睡,一切都按计划在进行中,唯一的偏差就是归晚居然到了宫中,他思之心切,见之不得。皇上最近奇怪的举动他听在耳里,看在眼中,急在心底。今日趁着在宫中议事晚了,连夜闯到景仪宫中,见到归晚的一瞬间,就径自下定了决心,带她离开这后宫之中。
不安之情一日日在心中堆积着,像无形的丝线束缚着他,挣脱不了,痛彻心肺,几近煎熬,这大半年来,他每次到相府中见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慰,离开相府,那痛楚和渴望比进相府之时又更强烈了几分,这相府的娇娆,如毒如药,他思之心切,如病膏盲,情之心碎,深入心扉。就这样,时痛时慰,日复日,竟然连这苦楚都感觉不到了,像与身俱来一般,连痛都爱上了。
她是他的毒,也是他的药,从来没有想过后悔与否,只因为他早已沉沦,在这暗黑的深渊中,唯一的存在就是她的一颦一笑,解他的毒,了他的惑。
可是现在她居然说不走,心痛地无法呼吸了,又亲耳听到她说不是因为楼澈,心头骤轻,一起一落,只为了她只言片语,是什么时候起的呢,他的世界扭曲成这样?
管修文的眼神越来越古怪,呈现出一种痛苦和挣扎,脸上明明还笑着的,连明媚的笑里都掺进了惨淡,受他影响,归晚都无法说话了似的,只感到从这少年身上不断弥漫出哀伤的味道,侵蚀着空气和夜色。
管修文递出手,带着痴迷之色,轻轻抚上归晚的脸侧:“是因为……皇上吗?”
惊讶之下,归晚没有避开他的手,脸庞上传来一阵温意,抬眸看向管修文,突然发现自己从没有真正看清过他:“修文,你到底怎么了?”忍不住格开他放肆的触摸,归晚凝着脸,冷了三分。
从她嘴里吐出“修文”两个字一向是他心灵的慰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