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和他没有关系,那个整日咒骂的妇人与他无关,那个面慈心狠的夫人与他无关,那个对他置若罔闻的老爷与他无关,那个对他冷淡漠然的小姐与他无关,那些阳奉阴违的丫头们与他无关,这只是这个身体的家人而已。
他只在思恋爷爷,一日胜过一日,但他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出去找什么能人?终于等到开蒙,因着前世的根基,在学堂写出几个略略工整些的字被夫子夸了几句后,连着十多日被王夫人唤去在昏暗的灯光下抄写佛经,他终于想到了一条路。
以出家为由,寻觅高僧。
“周大娘来了。”门口传来一声招呼,江航精神一震,睁开眼睛。
赵姨娘色厉内荏的声音响起:“你们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周瑞家的礼貌中带着不屑,道:“老爷太太有令,三少爷病的厉害,送他出庄养病。”
赵姨娘的声音变的尖利:“不去,不去!我们环儿哪里都不去,你们休想带走我的环儿……”
周瑞家的道:“难道赵姨娘想要违背太太的意思?”
赵姨娘噎了一下,又厉声道:“环儿也是老爷的孩子,你们敢这样对他,回头我告诉老爷,看不一个个揭了你们的皮!”
周瑞家的道:“好叫姨娘知道,这件事就是老爷决定的,外面马车正等着呢,送三公子去庄上的人可是老爷亲自安排的。”
“我不信!”赵姨娘跌坐在地上:“我不信,环儿是他的儿子……他不会……”
江航被周瑞家的抱出内室时,她仍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直到他们走出大门,赵姨娘才跌跌撞撞的追了出来:“环儿,环儿……”
在这府里呆了五年,也就是在这孩子的生母身上感受过片刻温情,不由有些同情这孩子来,比起他,自己好歹还有个对他爱逾生命的爷爷。
“姨娘。”江航睁开眼睛,轻轻唤了一声。
赵姨娘怔住,泪眼模糊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环儿……”
“姨娘,环儿会回来的。”他没有称我,因为再回来的时候,就是你真正的儿子贾环了。
☆、前尘尽忘
慈云看着面前的孩童,一身衣物柔软华丽,应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但一双眼睛清澈宁静的如同一汪清泉,不见半点波澜,也不见半点孩童特有的童真与好奇,和声:“小施主为何一定要见老衲?”
江航抬头,那双由于太过瘦弱而显得大的惊人的眼睛专注的看着他:“听说大师是我朝佛法最为精深的人。”
慈云摇头道:“出家人当谨守己身,焉能与人争强好胜,不过是外人以讹传讹罢了。”
江航对他的说法不予理睬,只问道:“大师可会降妖除魔?”
慈云微微失笑,这孩子看着老成,却原来只是被家人的床头故事惊吓住的小人儿啊,笑容越发慈和起来,眼睛弯成一钩月牙,脸上的皱纹都变得生动异常,呵呵笑道:“小施主,这天下哪有什么妖魔鬼怪?不过是人杜撰罢了。”
却见江航看着他的笑容,几乎落下泪来,低了头,再抬头时,眼中的泪意已经掩去,唯剩下一抹坚毅:“就算没有妖魔,孤魂野鬼总是有的。”
慈云摇头笑道:“孤魂野鬼也没有。”
江航静静道:“有。”
慈云失笑道:“小施主如何知道定有孤魂野鬼?故事里的事,总是假的多。”
“没有人给我讲故意。”江航静静道:“大师佛法精深,为何却看不见我这个孤魂野鬼?”
慈云一惊,江航已经跪在地上,他这辈子和上辈子,只跪过父亲母亲的坟头,如今却心甘情愿的给眼前的人跪下,深深叩头道:“大师,求你送我回我该去的地方吧,也好将这身体还给这孩子。”
慈云呆愣了一阵,江航伏在地上,没有抬头,他只能看见青石板上晕开的一滴滴湿痕。
慈云终于不再将他当做无知的孩童,缓缓蹲下来,布满皱褶的手抚在江航的头顶,江航愕然抬头,便陷入一双幽深无限的眼眸中,再也无法自拔。
良久,耳边响起慈云大师一声轻叹:“施主既已转生,前世种种……”
转生?转生!
江航耳中再也听不到其他的话。
竟不是夺舍重生,而是转生吗……
那么这是说,自己再也看不到爷爷了,再也不能知道,他是否平安,是否知道自己的噩耗,是否能承受失去唯一亲人的打击……
忽然浑身就冰凉了起来……
慈云骇然发现,那双宁静的眼睛瞬间变得死寂,明明泪如泉涌,偏偏眸中不见丝毫情绪。他医术精湛,早看出眼前的孩子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如今竟有有了死志,若不设法,只怕一时片刻之间便有生命之忧。
轻轻叹息一声,这或许便是他们的缘法……
“咄!”江航耳中炸雷一般响起一声暴喝,顿时浑身一震,一股怪异的感觉传遍全身,一时间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忽然耳中响起悠悠叹息:“既已转世投胎,何不前尘尽忘!”
一根手指点上眉心,爷爷的音容笑貌从江航的脑海中飞快的闪过,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小小的身子软软倒在地上……
“痴儿。”慈云长叹一声,将他抱了起来,回到外室:“送他来的人呢?”
“留下了一百两银子,趁我稍不注意,竟悄悄去了。”小沙弥道:“师祖,这孩子……”
慈云看着怀中的静静沉睡的孩儿,心中一片柔软,道:“是我俗家的一个侄孙,因体弱多病,寄养了来的,以后便跟在我身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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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流转,转瞬便是八年。
一间朴素的禅房,禅房中,慈云静静盘坐在云床上,目光中带着一丝得意,一丝狡黠,道:“三儿(三儿的儿请读儿化音,连起来像‘沙’一样的发音)啊三儿,我们打赌我们二人谁先死,这次可到我赢了吧?”
他对面是一个一身白色粗布麻衣的少年,低着头,仿佛没听到他的声音。
“不要哭,三儿,”慈云道:“你是有大造化的人,你若在这边天天哭,我去了那边,岂不是要天天下雨?和尚我最不喜欢下雨天……”却见地上已经湿了好大一片,无奈让步道:“唉,好吧好吧,你哭就哭吧,你就是会哭!八年前就是被你哭的心软才捡了你这个大麻烦……”
少年三儿仍是不答,倒是他脚下的一条牛犊子般大的大黑狗不满的呜咽了几下。
慈云道:“我说黑啊,你也别不满,你家主子是不怎么爱哭,可是哭起来真要命啊……他一哭啊,唉,不提了不提了,说起来丢人啊……我说慈空啊!”
一旁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合掌应道:“师弟在,师兄请吩咐。”
慈云道:“这些儿,为这小家伙治病可花了我不少体己,这原是要留给寺里的,谁知道被这小东西花了个干净……”
三儿豁然抬头,道:“喂!”
慈空道:“师兄,这些身外之物……”
慈云打断道:“这天底下,除了这一己之身,什么不是身外之物?可人要活着,谁能离得开身外之物?这些年,他花用了多少,我床上的匣子里有个单子,让他还!”
三儿撇脸道:“还就还!”
慈云不理他,对慈空道:“我死了以后,留下的舍利,有眼的那颗,穿了绳子给三儿挂在脖子上,剩下的,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骨灰就让三儿替我找个清静的地方埋了。”
慈空低头合十道:“是。”
慈云点头,对三儿道:“过来。”
三儿走到他身前跪下,慈云这次没有阻止,伸手抚摸他的头,叹道:“三儿啊,我已经跟你那个家人说过了,让他百日之后就来接你,和他回去吧,生养之恩,不能不报啊……”
三儿觉得一股暖意从慈云手上慢慢传了过来,浑身一震,抬头正要说话,慈云的双眸金光一闪,耀眼的让人无法直视,却又偏偏挪不开视线,顿时脑海一片空白,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良久,慈云缓缓缩回手,对低头诵经的慈空道:“这件事,万不可让他知晓……”
“师兄……”
慈云道:“我已老了,早死一日晚死一日没什么区别,三儿却还年轻,这也是我们的缘法。”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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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很普通的山谷,没有奇花异草,没有山涧流泉,有的只是地上斑驳的草地,和几株寻常的杨柳。
这里没有美景,又藏在深山,少有人际,却有一座孤坟,坟上一个普通的石碑,石碑上写着“大和尚之墓”,后面只属了几个字:“陈三儿立”,坟前盘膝坐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和尚,”三儿缓缓开口,声音清越悠扬,带着某种悠闲暇适,不像是在坟前祭拜,倒像是和熟稔的友人面对面聊天:“你不让我拜你,我便不拜,你不让我哭你,我便不哭就是,可是我还是想给你念念经的,你是和尚,多一个人替你念经总是好的,”
“今日已足百日,我回去收拾收拾,再来陪你最后一晚,明儿一早,我便回寺里去了。明日便家去了。”
“我原不想回去,可是你想让我回去,我就回去。但我不懂,你似乎一定要让我在这世间找一个依托,不过你似乎看的很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的生命中像是缺失了很重要的一样东西,觉得只有死亡才能找回来。但是,你不愿意看见我早死,对吗?”
“好了,我先走了,晚间再来,只是想到从明日开始,从此不得清净,便有些不舍……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可不是不舍得你,只是不舍得此地风光罢了……”
三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叶,头也不回的出了山谷,走了半刻钟,便看见一座木屋。这些年来,他和和尚在各处山中采药时,大大小小的造了二十多处木屋,这一座是最后建的,也是离寺里最近的一座。
三儿将放在床下的木牌取出来,用帕子仔仔细细的逐字擦拭了一番,放在了门口,那牌子上的每个字都是和尚在木屋建好的时候亲手刻的,大意是这木屋是为山中失了宿头的猎户或采药人躲避风寒和野兽修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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