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抱歉抱歉,多有得罪。”虽然威猛,刑天确实是一个很好说话的神将。
“刑天,我们晚上吃什么呢?”
“就吃烤猪肉如何?少君你最喜欢猪的。”
“别做梦了。爷爷的使者很久都没有送钱来了,陛下的月供也吃光了。我们怎么买猪肉呢?”蚩尤说,“还有,我不是喜欢猪,我只是喜欢猪肉。”
“哦,是没有钱了,不过眼下这一头看起来不错……”
“啊!”蚩尤一抬头,捂着嘴喊了起来,“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抱着一头猪的?”
“喔,我刚才也想起今天晚饭的事情,看它们长得又很壮实……”
五千多年前的一个早晨,刑天和蚩尤在长途奔跑之后,百无聊赖的走在涿鹿城外的流水边,刑天的怀里抱着一头肥猪。
眼前是无尽的草原,涿鹿之野大得与天际相连。
蚩尤漫无目的的走在涿鹿的原野上,脚下流水潺潺。西水东流,是不是已经有千万年了呢?
这条流水曾经看见什么样的人走过这片平静的原野呢?是不是曾有仙子一般的少女?她是不是会唱动听的歌谣?谁曾被那些歌谣打动?被打动的人又在哪里?蚩尤悄悄的想。
每当下雨的时候,安静的时候,蚩尤就喜欢思考一些很傻的问题。比如:“天上为什么要下雨呢?”
“大河为什么都是往东流的呢?”
“人为什么会死呢?”
这些问题的愚蠢在于,天上从来都是会下雨的,大河也都是往东流的,而从古到今的人们都死了或者正在老去。于是思考这些问题的被看作傻瓜,就象有些事实已经在那里了,蚩尤却偏要思考它的原因。
“比如面前有一只苹果,我不会去思考为什么哪里有一只苹果,我会把它给吃掉。”刑天被蚩尤逼急了就会跳着脚说,然后落荒而逃,有一次逃跑前还狠狠揍了蚩尤的屁股。
蚩尤那时候还小,所以他也不是很愤怒。他只是觉得自己被打了屁股还没有得到答案,非常的吃亏。
“刑天,到底人为什么要死呢?”蚩尤思考起来就不长记性,又想起来问身边的刑天。
刑天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是远处烤猪肉的香味。一线炊烟直升天际,蚩尤似乎看见了刑天盯着滋滋冒油的猪肉那一脸兴奋的神情。
“我要是再想去问那个混蛋,我就一头撞死在涿鹿城墙上,”十四岁的蚩尤仰望苍天的想。
于是小蚩尤又开始抱怨他的爷爷把刑天也送到涿鹿来,如果是一个聪明敏锐的将军该多好啊。这样蚩尤可以和他一起讨论那些奇怪的问题,没准那个将军也喜欢象蚩尤一样眺望发呆,然后给吃让蚩尤眼界大开的回答。
蚩尤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他现在甚至设想刑天会不会也能这样眺望着远处思考。结果这个设想被一个可怕的念头打断了,那就是刑天怀里抱着一头大肥猪。
蚩尤想人生的际遇真是莫测啊。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偶然,比如蚩尤遇到了刑天,所以他只能时常被追逐着在涿鹿大街上逃跑。而如果当时爷爷指派另一个将军来保护他,也许蚩尤现在正在精妙的讨论着。一切都是爷爷的一念之间,结果却使得小蚩尤处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中。
这个想法让他深感未来的变幻莫测,于是蚩尤捧着脸儿坐下来。
“未来的许多重要的事情也许就取决于我现在继续坐着还是站起来离去吧?”蚩尤悄悄的想。
于是他开始感觉自己会在这里遇见什么改变自己一生的事情。虽然他刚刚逃过了追逐刑天的女子,这一天看起来与在涿鹿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人生的改变也许就在平淡的一眨眼间?
蹄声西来。
“喂,坐着的呆子,哪条路才往涿鹿城去呢?”云锦骑在一匹小矮马上,穿一件漫如云雾的白衣,似乎真的坐在天上云端。
蚩尤很不乐意这个小女孩打断了自己的发呆,何况他正幻想着那件可以改变他未来的东西随时到来。虽然小蚩尤并不知道那件东西是圆是方,不过云锦看起来不象,虽然她很美丽,有一头如洛水绵波的长发,一双古镜深潭一样的眼睛。
十年之后,那双眼睛默默的回望,它的主人渐渐的远去。
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划破了时间和空间,能够绵亘到永远。我们的蚩尤会惊觉自己离她的心从来都那么远。我设想如果蚩尤曾经试图去看清楚云锦的眼睛,或者后来的一切都将完全不同,可惜人并非总有机会对过去说——“如果”。
蚩尤没有,我们也没有。
让我们回到彼时彼刻,云锦在涿鹿之野上看呆子,蚩尤在为云锦看呆子的眼神生气。
云锦眼睛里的呆子懒洋洋的坐在石头上说:“你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好啊,呆子,你想知道什么?”
“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大河为什么往东流,人为什么会死?”蚩尤一心都是捉弄的快乐,娇小的云锦似乎不能象刑天那样把他揍一顿。
云锦沉默了。可是出乎蚩尤的预料,云锦没有很快醒悟过来跳着脚说:“啊!傻子!”
一种奇特的光彩在云锦古镜般眼睛里闪烁。她转头看蚩尤,垂头看草地,仰头看天空,然后喃喃的说:“原来有人也会想这些啊……”
十二岁的云锦,这一声叹息好象已经等待了千年。
雨停了,云在天边舒卷。
“天上下雨,因为他会哭。大河东流,因为它要找到太阳的家。人会死……”云锦幽幽的说,对着高旷的蓝天,“可是人又为什么活着呢?”
蚩尤曾经以为自己其实是很聪明的,因为太聪明了,所以才会思考这些神秘莫测的问题,也因此被误认为很傻。不过看来他错了,因为十二岁的小女孩好象也想过,而且还能回答出两个来。
小心眼让蚩尤歪歪嘴说:“那你自己找路吧,答得不对。”
“那你说是为什么?”云锦满心期待的看着他。
“天上下雨,是因为老是晴天很无聊,大河东流,是因为西方的少昊陛下喜欢住在上游,人要死,那最简单了,大家都不死,我就要每天给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请安了,想起来就吓人……”
面对小女孩不善的脸色,蚩尤悄悄整理鞋子。他的计划是唰的一声跳起来,然后擦过小女孩那匹矮马的旁边吓她一跳,在她来不及兜转小马来追的时候就跳进河里游到另一侧。不过他的小计划被证明是太复杂了。他还没有开始跑,就已经浸在水里了。
云锦的小手高高举起一颗晶亮的珠子,然后她唱歌一般的说:“水啊!”
平时温顺的流水在瞬间高涨翻腾,蚩尤呆呆的看着水迅速的漫过他的膝盖,下一个瞬间,水就到了脖子。本来他还探长了脖子想看看云锦自己怎么解决这个麻烦的,可是现在只好赶紧划动双臂想往水面上浮去。水势确实太快了,仅仅在一弹指的功夫后,蚩尤就已经站在了二十丈深的水底。
恐惧从心底涌起来,又呛了一口水,蚩尤失去了力量。他隐约感觉到胸口很闷,然后身体轻得象一根细羽,再后来就没有身体的感觉了。
蚩尤醒来的时候,感觉有什么正在推他的胸口。
恢复了意识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坐起来,同时不由自主的吐出了胃里水。随着砰的一声,蚩尤和云锦同时惨叫,然后各自捂着脑门蹲在了地上。
蚩尤的脑门好容易缓过劲来,心惊胆战的发现那口水已经很完美的吐在了云锦的小脸上。而云锦正以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看他,那是很多种表情混合在一起的,其中有一种是笑容,云锦笑得很天真。
云锦后来悄悄对蚩尤说,那时候满脸水淋淋的,正好把她的眼泪遮住了。
“喂,你原来不会游泳啊?我都吓死了。”云锦使劲按压蚩尤的胸口,想让他把胃里的水都吐出来。
蚩尤无力的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表示抱怨:“那也要看水有多大啊。”
“其实也不算很大嘛……”
“是啊,”蚩尤说,“二十丈深……”
“至少比北海和天池都浅多喽。”
“北海和天池有多深?”
“天上为什么会下雨?”云锦比了一个鬼脸。
其实蚩尤很希望这样被云锦柔柔的按着胸口,最好一直继续到刑天烤好了猪肉为止。不过一想到刑天他立即就出现了,而且义无返顾的取代了云锦的位置。
刑天沾满油腻的大手把自己的少君压得象一只皮水袋,一边还和云锦聊着天:“原来是少昊陛下的公主,没有人护送您来到涿鹿么?”
“早晨遇见猛虎,被冲散了,”云锦有些犹豫的问道,“刑天将军,蚩尤少君好了么?”
刑天低头看了看蚩尤苍白的脸色,说:“不知道,也许吐完了吧,再压一会吧。”
“喔,”云锦低声说。
“好了,”蚩尤皱着眉头说,“再压我的早饭也被你压出来了。”
“没关系,还有时间,我们还是再压一会吧。”
“什么有时间?”蚩尤不解的看着刑天。
“猪肉现在还很烫……”
云合云散,天上的流云随着秋风变幻。
云锦仰望着云天,清澈的眸子似乎能看穿天幕一直看见星辰。而刑天正在卖力的压着蚩尤的胸口,蚩尤正喘着粗气翻白眼。
云锦喃喃的说:“人为什么要死呢?”
忽然间,蚩尤忘记了呼吸,刑天忘记了动作。
蚩尤觉得全身被冰冷的针刺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能如此深的困扰云锦。而当云锦重复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个问题在她声声低语中竟变得震耳欲聋。他觉得自己从未把这个问题想得如此之深,蚩尤脸色苍白。
刑天的脸色一样苍白,他忽然跳了起来说:“啊,啊,啊,我要去吃猪肉了。”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