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那脬尿正好淋在大鸡笼上。
大鸡笼是用篾片编的,有指头大的空隙,尿撒在了梅小哈的脸上。
梅小哈睡得很死,以为是么子好喝的,张嘴就接,没想尿冲进了鼻孔里。
“阿——嚏!”
梅小哈打了一个大喷嚏,冷不丁地,吓得刘半仙的半脬尿撒在了裤裆里,后来仔细一看,是梅小哈在里面睡得正香,他索性把大鸡笼关上了。
梅小哈睡觉打呼噜,因为是在猪圈边,人们还以为是猪圈里的大肥猪在打呼噜,所以刚才找了半天也没有人找到这里来。
大鸡笼里鼾声雷动,刘半仙踢了一下大鸡笼,回头对梅富贵说:“你的宝贝儿子就在里头。”
梅富贵打开大鸡笼一看,哈嵬果然睡在里面。
梅富贵正要动手把哈嵬从大鸡笼里扯出来,刘半仙突然按住大鸡笼的门。
梅富贵回过头,不安地问:“你要怎么样?”
刘半仙把嘴巴凑过去,咬着刘富贵的耳朵嘀咕了几句。
梅富贵听了一呆,蹲在大鸡笼边,痛苦地撕扯着头发。
半晌,梅富贵才把脑壳抬起来,咬咬牙说:“好吧,就依你的。”
天边刚发白,小舅子就赶来了,把外头的大门拍得砰砰响。
梅富贵折腾了一个晚上,老骨头都散了架似的,睡得很死。
婆娘听到叫声,踢了梅富贵一脚,没醒,又踢了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踢到了男人的痛处。
“哎哟!”
“哎哟!”
梅富贵捂着家伙坐起来,冲着婆娘呲牙咧嘴一脸苦笑道:“臭婆娘,踢么子踢,发骚了跟我说一声哒,我来几竿子就是了!”
“跺脑壳的,都这么大年纪了,我发么子骚哪,是娘家来人了,快去开门。”
“臭婆娘,你莫不是想闺女想疯了吧,今天才第二天哩,娘家来么子人喽。”
“你细听哒,是娘家来人了。”
梅富贵侧耳细听,是小舅子的叫门声:“姐夫,姐夫,快点起来开门哪!”
按规矩,姑娘嫁出去后,要第三天才和自己的男人一起回娘家看望父母,这规矩叫“转脚”。
“莫不是闺女出么子事情了。”梅富贵心里一惊,披上衣服赶紧去开门。
小舅子面无血色地站在门口,裤脚被露水打湿了,湿漉漉的,手里捏着一只绣花鞋。
小舅子哆嗦着把那只绣花鞋递过来的时候,梅富贵么子都明白了,鞋是自己闺女的,人生到了尽头就剩下鞋子一只。梅富贵眼睛一花,整个人都靠在门框上,泪水涌出眼眶,泪水先是在皱纹里头漫延,然后大滴大滴地掉在门槛上……
“她么子时候走的?”梅富贵抽动着鼻子,声音有些颤抖。
“昨天夜里。”小舅子的声音很低沉,充满了悲痛与无奈。
“砍脑壳的,昨天夜里哪个走了?”梅富贵的婆娘起来了,刚好听到他们的谈话,扣着右边**上的布扣子问刘富贵。
梅富贵的肩膀顶在门框上,勾着脑壳,没有理会婆娘。
婆娘又追问了一句:“砍脑壳的,昨天夜里哪个走了?”
梅富贵这才把手中的那只绣花鞋往身后一晃,婆娘像被雷公劈了似的,来不及哼一声就倒在楼板上了。
“臭婆娘,你怎么了?”梅富贵听到响声,回头看见婆娘倒在楼板上,赶紧抱住婆娘问。
“姐夫,我姐怎么了?”小舅子冲到梅富贵的身边问。
梅富贵伸手鼻孔上探了下,说:“快点,还有一口气。”
梅富贵赶紧用右手的大拇指死死地掐住婆娘嘴巴上的人中穴,回头冲小舅子吼:“愣着干么子,还不快点到火炉边给我拿硬家伙来!”
小舅子赶紧跑到里边的火炉边拿来火钳子。
梅富贵大声说:“撬开她的嘴巴,把火钳子放进去!”
小舅子撬了几家伙:“牙齿咬得死死的,我撬不开!”
“撬不开也得撬,否则这口气上不来,你姐就死翘翘了!”
小舅子用了好的大劲,才把姐姐的牙齿弄开,往里头塞了把火钳子。
一袋烟的工夫,婆娘总算缓过气来了,抱着梅富贵的脖子失声痛哭。
“呜呜……我们娘老子造的么子孽呀,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天爷啊,你肯定是瞎了眼睛,送错了人……”
梅富贵说:“臭婆娘,别哭了,人死了又活不转来,我们还是过去看闺女最后一眼吧。”
“老不死的,我们做长辈的怎么有脸去看她呀,回头来让人笑话,呜呜……”
子女死了,娘老子是不能在灵堂出现的,更不能上山送葬,这是十里八寨的规矩。送终,是子女替娘老子送终,而不是娘老子替子女送终,否则会被人笑话。子女死了,只能由兄弟姐妹出面。可是,梅红琴只有一个屁事不懂的傻哥哥。“如果我们不去,那就没有人去看她了。”
梅富贵鼻子一酸,问婆娘:“臭婆娘,都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怕别人笑话?”
婆娘突然松开梅富贵的脖子,用衣襟揩了一把眼泪水说:“老不死的,我们走吧。”
梅富贵再次走进太平寨的时候,红对子红灯笼还有红红的喜字被白纸白布覆盖了,白纸黑字,凄凄惨惨。灵堂设在楼下的猪圈边,一口漆黑的棺材放在花圈中,没有盖上。闺女静静地躺在里面,身下垫着白布,手里捏着三钱冥币,是“奈河桥”上的费用,嘴里含银,是到城隍庙买水喝的,死不瞑目。
娘老子来了,梅红琴终于瞑目了。
梅富贵从棺材边经过,伸手一抹,她的眼睛就合上了。
老天啊,你好不开眼,
老天啊,你好不公道!
为何留下生满虫子的老树,
却枯死那出土不久的嫩苗;
为何留下我这该死的老妈,
却让我闺女先入阴间地牢!
我眼睁睁看着嫩苗被风吹倒,
一闭眼看见闺女上了“奈河桥”,
看着闺女走那黑路离我远去,
我只能向老天哭嚎啕。
闺女啊——
把屎把尿我把你拉扯大,
就是指望你能回娘家,
做那竹根长笋笋成竹,
哪想硬拉拉坏了竹根。
如今我手摸棺材的雄头,
就象摸着把割心肝的刀。
身葬荒山养野草,
母女情义两下抛,
闺女啊——
妈的骨肉你变为马蜂的食料,
你的头颅变成那蜜蜂的窝巢。
世间的人哪个舍得丢下父母,
人间再苦也比阴间好,
哪肯去阴间早把苦熬?
打破金边的碗难得粘合,
枯朽的老树哪能变幼苗?
世间千般都能替,
只有死亡替不了,
要是死亡也能替,
闺女啊——
我愿丢掉无用的命一条!
人啊,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啊!
棺材盖子合上了,四块厚板子。
梅富贵没有落泪,但婆娘的眼泪浅,搂着棺材的雄头哭得死去活来。
梅红琴是上吊而死的。花轿抬进寨子的时候,月亮刚好从大风坳上爬起来。梅红琴喝了碗“呆然酒”,喊了声“买”,就进房间去了。房间里的东西不多,就一张挂着红色帐子的雕花木床和一张精致的梳妆台,都是新的。
如果不是天黑了,这个房间还会有些东西进来,比如三开柜、烤火桶和马桶。
少了娘家来的东西,房间里显得格外空洞。
从新娘子进门的那一刻,一对又红又粗的蜡烛就开始在梳妆台上静静的燃烧。
这对蜡烛是梅红琴亲手点燃的。
这里新婚之夜有点燃红蜡烛看夫妻能否白头偕老的习俗。人生有如烛火,泪流干了,烛火也就熄灭了。
一对红蜡烛,男左女右。也许是板壁有裂缝透风的缘故,蜡烛燃烧的速度不一样了。右边那根燃烧得特别快,没点一会就短了一大截,这也意味着它最先熄灭。
这就是命,是女人的命。
“蜜,我想洗澡,有热水不?”梅红琴回头问在门口张望的小姑娘。
小姑娘红着脸说:“有,有,我去给你拎桶热水过来。”
没一会,小姑娘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
有人把洗澡盆送上来了,是个后生,他把洗澡盆放在楼板上,就和小姑娘一起出去了。
三个木盆大小有序在套在一起,两大一小。最大的那个是她用的,稍小的那个是男人用的,小的是给将来孩子用的。小的这辈子用不上了,梅红琴把它拿出来,连同男人的那个大木盆一起塞到床底下。
梅红琴把门闩上,把水倒在大木盆里,这才把衣服脱光了。她用手试了试,水温刚好。她赤脚走进大木盆里,水很浅,她只能半跪着。动手洗澡时,她才想起忘了带洗澡帕。
捆胸脯用的白布还在,就用它来洗吧,反正再也用不着了。
这是第二块白布,以前的那块被湛玮弄脏了,扔在娇莲坡上,怕别人发现说闲话,她回家又弄了一块,也就是现在用来洗澡的这一块。她用这块白布把身体擦洗了一遍,就把它扔在桶子里,穿了衣服后,再把它连同洗澡水倒进楼下的臭水沟中。
梅红琴取出那套粉红色内衣穿上,也就是湛玮从黄梅城头买回来的那套。她平时舍不得穿,只有特别想念湛玮的时候,才会偷偷地换上,感觉就像湛玮的手在托着她的**,还有下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梅红琴的衣服穿得很讲究。
三套衣服,最里面是白色的,中间是蓝色的,外面是黑色的。
只有死了的女人才会这么穿,她的心已经死了。
梅红琴对着镜子梳头,第一次挽了盘龙髻,然后把那条最长的长头巾盘在头上,这才穿上绣花鞋,把大木盆里有洗澡水倒在桶子里。
梅红琴提着洗澡水出去的时候,主人和客人都在酒席上开怀畅饮,划拳行令唱酒歌,热闹非凡,连寨子里的狗都钻在桌子下面等着抢骨头吃。
梅红琴在他们的热闹中提水下楼,然后悄悄地上路了。
太平寨的人想到新娘子并且找到她的时候,是下半夜了,她已经死去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