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一枝花徐红袖欠起身子,感到老黑云那残日似乎在冒烟儿、在闪火星儿。
“别急,等我把话说完。”老黑云把手轻轻一摆,然后把手往后一背,很斯文
地接着说:“家有家法,铺有铺规,咱们占山头独立门户的胡子,自然也有自己家
的礼节,我想你一枝花应该懂得。”
“什么意思?”一枝花徐红袖直视老黑云,“‘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老黑云陡地把脸转向一枝花徐红袖,语调阴沉沉地:“我以为双龙死了呢。”他的残
国射出一束蓝火苗一样的幽幽阴光。
一枝花“腾”地跳起来,伸手怒指老黑云:“老黑云,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老黑云好像没感到一枝花徐红袖跳老虎神,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仍不紧不慢地说: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们胭脂河双龙是大当家的,你个妇道人家,吵儿巴火地
闯进我的山头来,传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啊!”
“放屁!”一枝花徐红袖一脚端倒熊皮椅子,“老黑云,我告诉你,来者不善,善者
不来。”
“对对对,”老黑云点头附和,‘不是强龙不过江,过江必定是强龙。强龙就
要压倒地头蛇!”他停了一下,突然仰面大笑:“哈哈哈……”
笑声在大厅里轰鸣。
山鹫嘎叫一声,猛地拍打着翅膀,这是让它吃眼珠的信号。它的目光对准大厅
里的一枝花徐红袖,只要老黑云一声令下,它就会凶猛地俯冲下来,用那尖锐的利爪抓住
一枝花徐红袖的脑袋,两下就可啄出眼珠吞下。
这摸不着头脑的狞笑,使一枝花徐红袖毛发竖起。她有点慌恐,她旦已听说老黑云在
笑声中杀人。看来我一枝花徐红袖今天出不了这山洞了,死——我也要问个明白……她思
忖着走到老黑云面前,毫不畏惧地问:“老黑云,你要把我怎么样?你想把我当肉
票撕了吗?”
“不不不。”老黑云收起笑,摇摇头:“没那意思,不要多想。你不是强龙,
我也不是从头蛇,你压不倒我,我也吞不了你。众所周知,我们黑云岭的传统是在
笑声中给仇家开膛破肚,可这一次,我对你一枝花例外。”
“为啥?”一枝花徐红袖松一口气。她感到自己也是怕死的。
老黑云眨动一下残目,略显慈祥地道:“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好狗不咬
四邻’。你们板桥港跟我们王家没冤没仇,即使有些不痛快的事情,磕磕碰碰,那
也是你一枝花身上的刺儿太多。算了,一切都已过去,就像一阵风刮过树林,什么
也没留下。谈谈你此来的目的吧!”
“要我的徒弟蝴蝶迷!”
“好说。”老黑云望都不望一眼逼视自己的一枝花徐红袖,一字一字地往外崩:“但,
有饭送给饥人,有话说给智人。我得问你一枝徐红袖花一声;凭啥说你徒弟蝴蝶迷在我这
儿呢?”
一枝花徐红袖脱口说道:“老黑云,你有点不太仗义吧?吃咱们这口饭的,可都得是
拍胸脯子当当响的硬汉!敢做不敢当的人,当不了胡子!”
“说得好!”老黑云感到这个女人铁嘴钢牙不好对付。他把脸转向一枝花徐红袖,残
目如刃地盯着她那张严肃的脸:“一枝花,我本打算让你回去把双龙找来再看蝴蝶
迷。既然谈得侃快,咱们都得好汉做事好汉当,谁也不许尿裤子。请……”他伸手
示意,请一枝花徐红袖往大厅后面走,同时,他又给白毛熊递一眼色。
“一枝花,随我来。”一直看老黑云和一枝花徐红袖唇枪舌战的白毛熊马上头前引路。
这老黑云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呢?一枝花徐红袖边走边思考,脑中忽地闪出临上马前
双龙的话:“夫人,你儿去凶多吉少。那老黑云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你可千万留
神啊!我等着你回来。愿师祖保佑你……”她下意识地摸摸内衣里的挂在心口处的
小铜佛。
白毛熊领着一枝花徐红袖越过一个黑暗的通道,在大厅后边的一个洞门前站住脚。
“一枝花,请进吧!”白毛熊上前“刷拉”一下扯开洞门的棉门帘。
一团幽蓝色烟雾从洞门滚出。一般难闻的气味钻进一枝花徐红袖的鼻孔,她想打喷嚏。
“一枝花,我再说一遍,好汉做事好汉当,谁也不许尿裤子,现在还来得及……”
老黑云见一枝花后退一步,以为她怕了。
看来是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里边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进!顶了不起把脑袋留
在这里,从当胡子那天起就没怕过死!一枝花徐红袖轻蔑地瞅一眼掀门帘的白毛熊,昂然
走进。
阴暗的洞里弥漫着烟雾。幽深处的一盏油灯下,供着一排高低一样的灵位。灵
位前摆一香炉,里边插二根点燃的黄香。在灵位前的地当间,白木板子上停放着一
具惹人注目的尸体,上面蒙着白布单子。在死者头前的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半跪在地上,哭泣着在一个瓦盆里给死者烧纸。
一枝花徐红袖惊讶地望着地上的死者,不由地问道:“我徒弟,她死了?”
“请看仔细些。”白毛熊望一眼地中间的死者。他没敢看低头呆呆烧纸的女人。
一枝花徐红袖犹豫地掀起白布单子。
全身裸露的死者呈现在一枝花徐红袖面前:剖开的肚皮露出肠子;红白相间的肉已停
止流血;眼睛难看地睁着,似乎在怒视着她。
她看清了不忍目睹的死者是白毛熊的姑爷玉山。她站起来,还明知故问:“谁
干的?”
“你丈夫,双龙!”老黑云迈前一步,观察着一枝花徐红袖的脸色。
“你胡说八道!”一枝花徐红袖说这话时,腿有些发软。
“你看错人了,你休想在我面前装糊涂!你要尿裤子了吧?”老黑云一甩袖子,
“哼!”
突然,低头烧纸的女人抬头怒视一枝花徐红袖,手握一把锃亮的刀子慢慢站起来,向
一枝花徐红袖走去。昨晚,玉山的尸首被送回到现在,她一直跪在这里烧纸。她的眼泪哭
干了,她怨自己命苦,孩子未出世,孩子爹就上了黄泉路;她怨爷爷不让自己舞刀
学枪,不让自己加人胡子行列。如果她会骑马,会手使双枪,早就下山去给恩爱无
比的丈夫报仇了。现在,她知道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就是给丈夫开膛破肚人的媳
妇,她能不愤恨万分吗?她能让她活着出洞吗?她要杀了她,为丈夫报仇!
一枝花徐红袖望着向自己走来的握刀女子,镇静地问:“你要干什么?”作为一个女
人,她能理解她失去丈夫的心清。
老黑云扫一眼一动不动的一枝花徐红袖,往孙女面前迈两步:“照理说,双龙杀死了
我的孙女婿,我得在这疙瘩也把你一枝花徐红袖开膛破肚,以祭亡灵。何况是你自己送上
门的,不包屈吧?”
“男盗女娼!”一枝花徐红袖把头一甩,叼住一缕散发,怒视老黑云,“这就是你说
的好男不跟女斗吗?”
“哈哈哈……”老黑云又一声大笑。
握刀女清楚王家在笑声中杀仇人的传统,举刀向一枝花徐红袖捅去。
就在匕首要刺到一枝花徐红袖身上的一刹那,老黑云一把握住孙女的手,喝斥:“下
去!”
“爷爷,你笑了,我要杀了这个婊子!”握刀女子复仇心切,想挣脱被牢牢攥
住的手。她不明白老黑云为什么要阻止自己给丈夫报仇。
“咱们家男人没有死绝!下去!”老黑云厉声一吼。
“玉山,你死得好苦啊……”握刀女子扔下刀子,放声大哭,掩面跑出洞外。
洞里死一般静。
灵位前的油灯缺油了。灯火如豆,半死不活地燃着。
一枝花徐红袖还是叼着头发,歪脖站着。她的目光落在玉山的尸首上,感到今天想出
这洞门是不太容易了。她有点后悔,听丈夫双龙的话不来这里好了。
老黑云干咳一声,首先打破这宁静:“一枝花,眼见为实,陈池湖跟我们家这
仇咋个解法啊?”
“冤有头,债有主,这事跟我无关!你们有能耐找双龙去!”一枝花徐红袖说完往洞
门走去。
“站住!”座地虎怒冲冲地堵在洞门。他的身后站着气炸肺的盖鄂东和占山好。他听到爷爷老黑云的大笑,马上拎枪来到洞门外。他望着姐姐失声跑出,气得真
想给一枝花徐红袖一枪。
一枝花徐红袖望一眼满脸杀气的座地虎、盖鄂东、占山好,骇然地倒退两步。她转过
脸,问:“老黑云,你要干什么?”
“你怕了?”老黑云的残目闪着得意的光。
我怕了吗?不怕为何发慌,熊了?一枝花呀一枝花,你白英雄一场,给当胡子
的人丢脸……一枝花徐红袖勾下头思忖着,一眼望见握刀女掉在地上的匕首。她突然猫腰
抬起匕首,双眼直盯着老黑云说道:“你无非让我留下尸首,替双龙还债。但你记
住,姑奶奶死不皱眉!”说完,她高举匕首,刺向自己的肚子。
白毛熊一个箭步上前,闪电般地将一枝花徐红袖的手腕子攥住。他用力一压腕子,刀
子“当啷”一声落地。
老黑云望一眼敢于杀身成仁的一枝花,说:“好!一枝花,我佩服你生死不惧。今天你要是跪在我脚下求饶,我就杀了你!”
一枝花徐红袖木然呆立。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像要被涌上来的热血烧红了、烧化了。
老黑云面向白毛熊,大声地:“去!给一枝花徐红袖换套特好的衣服,紫貂大皮祆,
两匹缎子,打发她下山。”
一枝花徐红袖双手抱拳,冲老黑云作揖道:“谢了。谢情如收礼。老黑云,我在杨柳湖等着你去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