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员外见了自是满心欢喜。狄婆子虽村,也明白自己老拿素姐做筏子,素姐夹在中间难做人,偏生自己为出一口气,伤了她,如今儿媳妇妆老实呆,也不好发作得,见了素姐,先就陪了小心。谁知道就得罪了一个小巧姐。
狄员外四十岁上头生的狄希陈,如获至宝,待过了几年方才生得小巧姐,虽是个女儿,也看得重。村户人家,不会像大家小姐那样读书习字,衣食住行都是尽了那小户人家的力量。待到狄希陈中了举,得了官,家事越发好了起来,无论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上上的尖儿供了这位小巧姐,方才送人的送人,自用的收藏。狄婆子固是爱女,素姐却是不把古代这些东西太当一回事,有的用就好,丝绸跟棉布,一定用棉布的,一来舒服,二来丝绸那东西,穿上身怕挂花,洗两水就掉色的,远没有银子摸起来可爱。那不花银钱得来的,顺手就借花献了家里的小姑子。
小姑娘家家的,宠了几天,不免有些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小巧姐见得嫂子把个调羹捧到了天上,不明白嫂子那是逼急了跳一回墙,只当调羹借着爹爹的宠爱在家作威作福。自已在家生了几天气,实在气不过,趁着调羹去做饭,寻了两根棒槌,领了小铜雀,两个人冲进东厢房,将一应东西,能砸的都砸烂了,衣裳绸缎都剪了几尺长的口子,妆盒内的金花,金非,翠盖,挑牌等物,拿到台基上使棒槌槌了十七八遍。管家娘子们拦又拦不住,何况心里也想看调羹笑话儿,忙乱着也没有报狄婆子并素姐知道。
还好正房里狄婆子问外面为什么这么吵闹,小巧姐听到还晓得一个怕字,丢了棒槌,飞快回了自己院子,将别的媳妇子都赶出去,栓了门躲藏在阁上。
狄婆子却是故意等小巧姐砸了差不多才出来走个过场,命人请了素姐来看。
素姐拉了狄希陈正在家里对巧姐的嫁妆单子,听了这事,狄希陈一拍脑袋道:“前几日严监生请了我今日帮他儿子看文,我且先去,他家离明水还有二十来里地,我过几日再回家。”言罢一溜烟去了。
素姐进了门,见调羹站在门口发呆,忙命人扶了她到正房去坐下,自己进门去瞧,好好一个东厢房,一明两暗三间,都被打了一个稀烂,乱得脚都伸不进去。素姐看得心里好笑,这小巧姐嫁了出去,只怕这明水一姐的位子就要换她来做。正暗笑,有媳妇子在外边请她:“大嫂,娘请你说话呢。”
这回,狄婆子板着脸,从眼睛里还能看出想笑。调羹坐在下首,明明在笑,从眼里看出想哭。
素姐进了门也不说话,行了礼站在那里,眼睛只看条桌上的花瓶。那花瓶,好像是金秀才送来贺狄希陈中举的,狄希陈看不上这不入流的非古董,素姐就当平常物件儿命人摆在各房里了。现在看来,这花瓶上的花鸟,工笔画还是不错滴,就是颜色俗了点,大红大绿的。偏偏不知道哪里寻了来一把野鸡毛,插在里边,灰都积了有半寸厚的样子。看来婆婆屋子里的人,要敲打敲打了。
狄婆子等了许久,方明白素姐是不肯开口,自然也不会顺着给巧姐台阶下,有心难她一难:“小巧姐犯错,你这个嫂子说怎么样办?”
十三章 余波(上)
素姐微微笑道:“娘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办。我这个做嫂子的又是大姑子,怕偏了心说出去人笑话。”
素姐这话说的直白,那意思,小巧姐得罪的是调羹,人正主儿没说话,你先别问我。
狄婆子皱了眉,喝了半钟茶,慢慢对着调羹道:“也罢,姨娘说怎样?”
调羹偏也学了素姐刚才,眼睛只看那花瓶,仿佛没听到狄婆子问她。
狄婆子当家主母几十年,为人又厉害,从来都是一言堂。论起这太极云手,那是推不过素姐,若想绵里藏针,又哪里是调羹对手。如今一个儿媳妇,一个妾,齐齐将她晒在这儿,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论起理来,素姐是因为自己说了重话挤兑她,不然也不会大捧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惹得小巧姐生是非,调羹,又捉不出半点错来。思来想去,还是先安抚调羹为先,胳膊打烂了折在袖子里,想好了便笑道:“姨娘想是还生小巧姐的气?”
调羹淡淡的,道:“小孩子家家的,调皮些也没什么。”
素姐听到这句话,对调羹另想相看,没想到啊,这春秋笔法,人人都会用呢。
狄婆子叫调羹噎了一下,喝了剩下的半钟茶,方匀了气,又道:“小巧姐极该请了家法的,只是眼看要出阁的人,打她一顿,一来怕人家笑话,二来也怕婆家脸上过不去。”
平常,像这样话说了半截,后边素姐看她眼色自会出来打个圆场,今日狄婆子看了又看,好么,两个人都盯着那花瓶在看呢,只好自己又说道:“罢罢,如今我老了,也管不了许多,你少了什么,自去问素姐要。”
调羹听到这里,站起来福了一福,道:“娘说的是。”也不等素姐说话,自回东厢房收拾房子去了。
素姐见调羹走了,连忙道:“姨娘屋子里要用的家什,我屋子里还有些,要赶紧趁爹不在家送了去,省得又淘气。”看狄婆子张了嘴还想说什么,假装没看到,三步并做两步跨出门槛,一边吩咐上房的媳妇子扫院子,一边顺着石子路,回自己家去。
狄婆子见平常两个最低眉顺眼不过的人,今儿都硬气起来,越想越生气。最气的还是狄员外老糊涂了,临老居然娶妾,还要养老生儿子。如今这份家业,一半是她半辈子早起晚睡挣下的,一半是儿子考取了功名挣下的,平白的就要分了给人。妇人家本来就爱小,老太太们更是恨不能一文钱当中劈开来做两文钱花的人,如此这般算来算去,不免心火上升,一口痰堵在喉咙里,喘不过气来,一头倒在坑上挣扎。偏生丫头媳妇们刚才都避开了,还不曾回来。
待到素姐回家寻了些绸缎,亲自来与婆婆看,方才发现狄婆子躺在炕上,身子不能动弹,两眼直翻。
素素见了,不免先是吓一跳,再看狄婆子口内说不出话,手脚都不能动,料想是中风,当初狄自强家大伯与大伯母吵架,大伯中风发作起来差不多也是这样。慌得鞋也不及脱,跳到炕上,一手拍背一手从脖子边伸到前边掐老太太人中。捧东西进来的陈嫂也有些见识,不喊不叫,将手里的东西一摔,急忙的掉头到前边找管家寻医生。
素姐掐了会子,狄婆子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痰来喘气,方才把她平放在炕上。此时早有人去找狄希陈并狄员外回家。
春香受了命去请巧姐,满屋子寻不见一个人,退出来拉着巧姐屋子里上夜的家人媳妇道:“巧姐姐哪里去了?”
那媳妇子笑指了指阁楼上,道:“躲藏进去这半日了。你自去叫门,说不得过两三日饿了就开门了。”
春香急得一跺脚,转身爬到胡梯半截处大声喊道:“巧姐姐,娘有些不好了,你快开了门去瞧瞧。”
那巧姐,与小铜雀藏在阁楼上,阁楼高不满三尺,宽不过十来尺,又放了些箱子,两个人挤在里边又闷又热又黑,心里正后悔没有找个好地方躲藏。小铜雀又在那里不停的埋怨她,说是娘请了家法定会将她们打得半死云云,惹得巧姐与她逗嘴。待得春香喊了十来声,才听到娘不好了几个字。
毕竟是自己娘,小巧姐连滚带爬拉了门栓,一步踏空差点掉了下来。
春香看她身上沾满灰尘,脸上出了汗,糊得一道一道黑印子,头发上还挂着蜘蛛网,后边还跟着一个有其主必有其仆的小铜雀。
小铜雀从后边拉着她袖子道:“姐姐掸掸灰,洗个脸再去。”
巧姐却不理她,挣脱了手,撩起裙子直奔上房去。
此时正好狄婆子转醒,调羹已是来了,坐在边上与她打扇,素姐坐在炕里伸着胳膊弯到前边,狄婆子半靠在儿媳妇的身上,就着她手里的茶钟喝水。
巧姐见了娘与调羹都在,又怕又不好意思,也不敢进门,磨磨蹭蹭站在门外边,扣那门框,一副脏兮、可怜巴巴的样子倒叫素姐看了好笑,狄婆子看了心疼,调羹看了又生气又好笑。
等到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小铜雀进房,鬼头鬼脑在巧姐后边扭来扭去,狄婆子掌不住笑了,道:“还不去洗了脸。”
素姐忙拦:“且别洗,也让你爹跟你哥瞧瞧你这花狸猫的样子,不定怎么乐呢。”这话说得有些突兀,一屋子人也就狄婆子听明白了,点点头道:“大嫂说的是,你爹笑两下,你也少打两下。”
巧姐听了娘跟嫂子的话,明白今儿算是过去了,顶多爹爹骂两声算了,喜欢的忙跑进来。狄婆子忙喝住她道:“还不快与你姨娘赔不是。”
巧姐忙跪下来行了大礼,慌得调羹扔了手中的扇子来扶她。
正好狄员外跨着大步,气喘吁吁进来,眼见得女儿正在赔罪,爱妾满脸笑容扶起,安下那悬在半空的大石头,问狄婆子:“你可好了?”
“半边身子麻软,”狄婆子皱着眉动了动,道:“只怕是不中用了。”
素姐忙道:“狄周去请前门外王府里的医官去了,我教他牵的那青花大走骡,只怕这半日就到的。”
狄员外点点头,素姐跳下炕好让狄员外近前,就便拉着巧姐去自己屋里洗脸梳头,让他夫妻三口子说话。
到了素姐屋子里,巧姐看素姐脸色不太好,忙问:“嫂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叫你吓的,”素姐亲自捧镜子给巧姐照,巧姐一边笑一边取了篦子梳头发。
素姐心里却十分的难受,早知道婆婆气成那样,就顺着她给她台阶下了。也不至于中风这样严重,看小巧姐无忧无虑,要是知道母亲半身不能动弹,不知道怎么样恼呢。
巧姐看嫂子木木的,知道她八成是担心母亲,快手快脚梳了头,擦了面,掸了身上的灰,便拉着她重回上房。
那王府的医官已是来了,正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