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姐道:“小全哥的都使白线绣了小鸽子做记号,紫萱是红丝线绣的小金鱼,小妞妞绣的绿叶子。”
狄希陈笑道:“凡是俺们庄里住的人家,家里衣服有这几样记号的,都悄悄记下,明儿收完麦咱们再一个一个收拾。”
来贵应了,下去召心腹安排不提。
狄希陈无事人一般,坐在窗边捡了一本书翻。素姐在书房里再翻一回,好些值钱的笔墨纸张都摆在明处,尤其是博古架上摆着仿玉的琉璃花瓶、琉璃香炉等留做纪念的几样儿都不曾丢。这贼只偷些布草衣服被卧,不晓得这屋里就是小小一块墨拿出去都能换几十两银子,显见是没见识的穷人。
素姐猜测道:“想来是咱们到会仙庵去住了几日,家里无人才丢的,俺们家的人好吃好喝供给,也不至于这样没眼力,俺猜是庄外人做的。”
狄希陈道:“若是庄外人,必将看上去值钱的都卷空了。也是家里的人太多了些,趁便打发出去些罢。”
素姐道:“若真是,不见得肯走呢,谁家似咱们对家人们舍得。”
狄希陈笑道:“明日你带着女儿们先回府里去住罢。这半年听说了不少偷窃的事,也是老百姓的日子越发的不好过了,还是府里有钱人多,咱不显眼,安全。”
素姐道:“真揪出来,也要看人。有那实在无赖的人,想个法子远远的打发了也罢。仇富的心,古今皆然。咱们庄里人,看他不曾偷你细软份上得饶人时松下手罢。”
狄希陈微微笑道:“就许你杀一警百,不许我敲山震虎?”
素姐一愣,不由想到童寄姐,抬眼再瞧狄希陈笑的并无异样,只怕还是自己多心,叹口气出去叫秋香收拾衣服。
第三日庄上雇工收麦,狄希陈留下,素姐带了两个女儿先回府里。学里也因麦收和岁考放假,小明柏要到县里考,狄希陈又把小全哥留下来打下手。府里空荡荡的没有男人,白天家人们翻修仓库,晒谷囤,收晒衣服,人来人往还算热闹。到了晚上,素姐必要带着秋香将各处查看一回,锁严实了才敢放心睡下。偏薛家狄家的男人们都去了乡下看收麦,各家女人们都关紧了门在家不出来,素姐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着。
这一日因虞先生住的那院里有柳荣一家和来富住着,那几个院差不多都搬到观音桥那边去,柳荣将所有人都并到两个院子里住,来回素姐道:“奶奶,这两个院空着,要不要收拾出来?”
紧邻仓库的那个院子两排也有十来间屋,原是做的五荤铺的作坊,搬的干干净净的,素姐跟着柳荣各屋走一遭儿,走到房后边,后廊下居然有几棵树,看去颇有空空儿借力之处,忙问柳荣:“墙那边是人家是巷子?”
柳荣笑道:“咱们家那边墙俱是人家
花园。就是上回出高价的那家。”
素姐道:“他家花园里有人住否?”
柳荣道:“这是他家别院,十几个妾都是住在花园里。”
是妾单住,想必门户守的严密,素姐方才放心,因过些时候学里孩子们跟先生们都要到府里来,就叫柳荣收拾出一个院子,以备来人,免不得要添置些动用的家具,柳荣自差人去买。
却说狄希陈在庄上,一边要收麦种豆,一边要明察暗访,十来天忙完,果真查出几个贼来,有庄户也有木匠老婆,还有前庄的一个厨子两个仆役。来贵把这十来个人捆成一串拴在后庄大门前的香樟树上,请老爷来审。
狄希陈甚是气恼,先问那厨子道:“俺家给你工钱也不少,也给你做衣裳,你偷这些做什么?”
那厨子冷笑道:“偷就偷了,要杀要剐随老爷心意。”
来贵上前扇了他一个耳光道:“就是你最可恶,才来几日就吵着要涨工钱,不但自个来偷,还拉人家下水。”指着那两个仆役道:“他两个就是叫这个厨子拉下水的。几件布裳值几个钱,偷了还卖给俺家庄户跟木匠,惹得这起眼皮子比碟子浅的直娘贼先是买,再是偷。”
那十来个人因狄希陈前番轻轻抬手放过那几个偷蛋的贼,猜想老爷骂两声罢了,大不了辞了别家去就是,都无所谓,还有一两个捆在一处的在那里低声说笑。
狄希陈看这些人俱无悔改之意,晓得自己做人一向宽厚,是以家人们怕素姐的或有之,怕他的是一个都没有。他做了几年官,也晓得如今风气坏了,肥种田不如瘦告状,若真是把这几个不长眼的小贼各打几十板赶走,明儿说不定就有诉棍去投状子来为难他。虽然现在知县想着讨好狄家,到底潜规则在那里,应当送出去的银子不好少人家一钱。想来想去,且借知县的手打罢,因道:“这三个人拿我的贴子送到县里去,偷盗是什么罪,自有知县大人公断。”
县父母前几日才敲死十来个外地来的偷儿,这事却是狄家上下都知道的,那个厨子陡然从天上掉到地下,情急咒他道:“凭什么你有钱人就能把俺们穷人踩在脚底下,趁早放了你大爷!不然俺做鬼也不放过你,”污言秽语滔滔不绝。
狄希陈走近了笑道:“多骂几声儿,阎王爷那里记着呢。欠了我的,叫你下辈子变牛变马来还俺。”
这话却比捣人一拳还要灵,厨子立时就闭嘴,那两个仆役本来以为狄希陈好性儿,厨子又是个刺头,要等着收渔翁之利,哪里晓得狄希陈是不信鬼神的,都有些慌了,忙不迭求饶:“俺们是一时糊涂,欠了这个贼砍头的赌债,叫他逼着俺们去偷的。”
狄希陈冷笑道:“审案子是知县大人的事,小板凳去写个状子,将这三个人送到县里去罢。要打要罚都是你们自个去受。”
一大抱衣服被子堆在院子当中,狄希陈转了好几圈,方对木匠们道:“你们在俺家也有好几年,怎么就这样不争气!”
狄忠跪下来道:“是小老儿的不是,当初不曾看出这两个木匠爱小。”
来贵涨红了脸也跪下道:“是俺的不是,没有安排好看家,叫他们钻了空子。”
狄希陈道:“你二人各罚两个月的钱米。这两个木匠连带家人,叫他们写了甘结立刻搬走。小桌子带了人就去办。凡是咱们狄家的东西不许他们带走,他们自个的也不许留下。跟他们住左右隔壁的那几家知情不报,一家给银二两,也请他们走路。”
底下那几个木匠都跪下来讨饶,哪里舍得离开狄家。一个四十来岁的木匠一边磕晌头一边道:“俺们实是不知他两家的新衣是偷来的,若是晓得,必跟都管说的。”
来贵看狄希陈的脸色,揣摩他的心意是吓吓这几个人,不是真想赶人家走,因道:“他们几家实是不知,这两个偷来的衣服被卧都是锁在柜里不曾穿用,要不是那一日俺看见他把一件小全哥的旧衣跟货郎换嘴吃,也捉不住他。”
狄希陈道:“是同乡,又是紧邻,一处做活,谁有多少钱谁会不知道?这是难得糊涂呢,若要留下,一人敲十棍。不肯的取银子走罢。”
那个老木匠忙爬到狄希陈跟前道:“谢老爷,就是二十棍,俺也受得。”
来贵拎了根竹板,果真敲了他十下,叫他娘子扶回家去。那几个也是情愿挨打也不肯出去,都到来贵跟前领打。狄家给房住,孩子能上学认字,就是没有木匠活做,一个前庄一个后庄也有不少零碎活计,他家
闲不打人,到了日子钱也有米也有布也有,比不得外买米面样样都是花银子钱的,靠着这样大树谁舍得走?将次打完了这起木匠。树上捆着的还有三家庄户,八九个男女,此时都慌了。
狄忠道:“你们三家最是可恶,别人盗了主人家的衣物,你们不报与主人知道,还要买来穿用,主人白养活你们!”
一个庄户辩道:“俺们做不起衣裳,有便宜的将来为什么不买?”
另上站着的一个媳妇子嘲道:“你们做不起衣裳,倒有钱去镇上赌呢。”
那庄户睁着眼睛道:“你哪只眼看到俺们去赌来!”
来贵一板子敲在他屁股上,喝道:“老爷跟前,你嚷什么,别人家都肯做活,女人们织布的织布,再不然主人家有事都晓得过来搭把手,俺们都看在眼里,分东西发布自然都有。只你们几个,油瓶倒了还说是主人家的,再不肯扶扶。一门心思想着歪门邪道。”掉了头跟狄希陈说:“且各打四十棍撵出去罢。”
那人喊道:“谁家的管家媳妇子不偷盗主人家东西!打几下罢了,打坏了哪个替你做活?”
气得来贵在边上直跳
狄希陈只拈胡子,良久方道:“也罢,俺也不打你们,速速赶走罢。”
来贵满脸乌云叫人解绳子,那个强嘴的还不肯走,在地下打滚道:“老爷把俺捆坏了,就要给俺养好伤,俺家世代居住的房子,也要给俺房价。不然俺就去县里告状。”
狄希陈怕自己忍不住打人,尽力克制,偏来贵几个没拦住,那个人滚到狄希陈跟前一把拉住了狄希陈的衣裳,只说老爷把他打伤了。狄希陈气极,一脚将他踢开,喝道:“全捆起来,齐王庄上不是少人种地么,都送他家去!”
齐王在沿海的几个县都有盐场,盐丁之苦,还甚于四川的盐井。是以少了人手就说是雇人去种地,常有人贩子哄那外乡人,一船一船运到海边去。山东地方豪强人家,常常捆了仇人送与齐王种地,都是在盐场苦挨,体弱者拖不得二三个月的事。
狄希陈也是气极,话说出来就后悔了,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改口。偏来贵早想如此行事,飞快押着这三家去了。
狄希陈悔之不及,几次想去追回来,又怕将来不好伏众,只有将错就错,闷闷不乐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练字。晚饭时小全哥跟小明柏等了又等还不见他来,问家人,偏来贵几个都不在家,夏荷想了想道:“俺们家今儿审贼,想是老爷为了这个生气,你们两个去书房请老爷出来,有明柏同去,老爷必来的。”
小全哥跟明柏两个敲门,狄希陈道:“你们先吃,爹回头饿了再吃。”小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