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员外生意做得大,见识也多。他晓得山东济南原是大明朝最盛产玻璃的地方,差不多的人家都有玻璃作坊,听说当地一个大玻璃碗只卖一两文钱,然运到苏州极少也要十二文钱一只。若听说的都是真的,只怕这狄家是不想因获利太丰厚被中国人孤立才会如此。若是李家习得此技,将些琉璃碗到高丽倭国去卖倒是一桩好生意,当即道:“此物在琉球极少有,利息极厚,狄举人这般我们哪好意思。”
有人开腔,众人都随声附和。
狄希陈微笑道:“玻璃在俺家乡贱的狠呢,也没听说过哪家靠这个致富的。不过合烧砖烧瓦似的,叫俺拿这不值钱的物件儿赚大家伙的钱,俺可不好意思。各位不必推辞。”就从袖内掏出一叠配方来,叫小厮散与众人。
众人也有大大方方接过的,也有再三推辞了才接的,也有等不及过来讨的,不一而足,接到手上却合说好了似的,一个一个看的极认真。在座的二三十位都是一家之长,只有陈老蛟不大识字,他执着配方合左右两边对对,字字笔画俱是一样,也就放心收起。
狄希陈等众人都看够了,清了清嗓子道:“各位意下如何?”
还是李员外说话,笑道:“狄举人这般说,咱们要是再推辞倒显得不把狄举人当自己人了。这几样物件都平常,岛上都措办得来,只是咱们这许多家,倒是怎么出人手还要商量。”
陈老蛟思衬了一下,怎么出人手这话狄家肯定不会说,李贾是个商人也不肯说。他做了一辈子海盗头,为人自然算是精明,体会狄家把人都叫来之意,就道:“没的说,自然是一家出一个。”
那小门小户自是喜欢,家里人口多的想了一会也就明白,狄家原就是打的平均的主意,若是只偏向几家大户,没的叫他们跑腿,都点点头,附合:“那就一家出一个罢。”
狄希陈看李员外眼中微有失望之意,忙笑道:“其实极是容易,一教就会。只是俺家的作坊不大,里头只有十几个工匠,倒挤不下这许多人去。倒是在咱们中间那块地的池塘边建个新作坊才好。”
李员外跟陈老蛟都抢着道:“我来盖房。”李员外到底是个商人,比不得陈老蛟有气势,叫陈知府一瞪说话就不响了。虽然李家合陈家同是中国人,然李家跟高丽极是交好,陈老蛟又是个假知府,众人自然偏着他些,都道:“陈大人出钱建坊,俺们出人工罢。”
李员外摸摸鼻子,自嘲的笑笑,不再做声。狄希陈就把建作坊的要求和要添置哪些物件一一说明,最后笑道:“俺家的作坊原是犬子一手操办,就叫他出来跑个腿罢。”
小全哥从父亲身后站出来,做了一个罗圈揖,道:“各位大叔有礼了,但有什么只吩咐俺就是。”
陈老蛟是喜欢小全哥的,乐呵呵拉过他的手,道:“都交给你,少什么你只合你陈老叔说!”
小全哥就道:“陈大叔,这么着俺们同去看定地方罢。”把这一圈人都掇走了。
李员外因没插上手,慢走几步,站在阶下合狄希陈打着哈哈闲话,说起尚王今年朝贡问他家合张家各借了一只大船,就道:“府上可有什么书信要捎回中国?我家的两只船都要随行回国呢。”
狄希陈微笑道:“若是尊船还有空地,俺打发个管家罢,也不多有些东西。”停了停又道:“小女常常提起贵府两位令爱待她极好,今日还说起,说明日要到府上寻她两个耍呢。”
李员外会意,笑笑拱手请辞。狄希陈送他到门外。正要转身,却听见吉永夫人略带松江口音的汉语:“狄大人有事找中国人商量,怎么不叫我。”
狄希陈的右脚伸出去又缩回来,在痛心疾首外面包上一层微笑,道:“令郎去了东瀛,俺们男人聚在一处说话,不好叫夫人去的。”看吉永夫人的粉面似乎有粉掉落,他跺跺脚道:“夫人,俺不晓得倭国妇人是何等规矩。琉球妇人虽然可以随意出门,俺娘子跟女儿都是不带从人不出门的,也不会合这般合男人说话。夫人有事说,还是请管家转告罢。”
吉永夫人一双凤眼顿时变得雾气朦胧,使袖子掩着嘴仿佛要哭的样子。狄希陈笑笑,喊边上站了好一会的一个管家:“送张夫人回住处去。”径出门去了。
吉永夫人心中又羞又恼,略站一会,对那管家说:“我要见你家夫人。”
那管家肚内暗笑,引着她到二门,跟守门的媳妇子道:“张夫人有话要合夫人说话。”
那媳妇子应了一声去内帐房禀报。紫萱正算帐呢,手忙脚乱把帐本都收起来,抱怨道:“这个倭婆真是烦人。”
素姐弹了女儿一下,道:“你收拾什么?”对媳妇子说:“引她到八字楼下那间小厅坐,俺就来。”
紫萱吐舌笑道:“俺还以为娘要请她来坐呢。”
素姐道:“胡说,内室岂可让外人轻易进来?俺们本国人还罢了,倭人跟高丽人都不是好人呢,休合他们搅在一处。”想了想,又道:“只怕还是来说你哥哥亲事的,你合我同去,当着孩子想必她不好提的。”说着先跨过门槛出去了。
站在紫萱身后的彩云跟冬梅都扯她衣角。紫萱只得把才翻开的帐本又合上,学狄希陈的样子理了理衣裳,又摇头又叹气道:“这些女人呀,就是事多。”两个丫头都跺脚,想看热闹又不敢跟来。
狄家在八字楼下收拾了一间小厅款待女客。因狄家人平常都不在这里坐卧,所以照平常富贵人家的花厅一般,安着罗圈椅儿、设着树根掐的花架子、摆着苏州盆景、磁瓶,挂上挂着几轴字画,收拾的甚是清雅。
狄家媳妇子请张夫人进去坐了。张夫人还不曾说话,素姐已是扶着紫萱进来,一进厅就朗声笑道:“张夫人今日得闲?”
吉永夫人正要开口抱怨,看见紫萱,改口笑眯眯道:“我家满子比令爱大两岁,看着还像矮一头似的。”
紫萱心道:来了,娘果然神机妙算,就怕她不是中国人,不晓得中国人不能当着孩子面谈亲事的规矩。她上前行礼,接过媳妇子送上来的茶先敬张夫人,再递把母亲,推两位到桌边坐下,笑道:“婶婶这几日好像瘦了些,可是家里太忙?”
吉永夫人笑道:“我却是闲的紧,我家阿慧这几日都在采石场盯着石匠做活,倒是真瘦了。狄夫人,听说府上今日请大家议事,为何不叫我家去?”
素姐笑道:“说请的都是男人呢,令郎不在家,难不成叫夫人去抛头露面?听说是商量大家伙一起建个小作坊制些家用器皿,却不是什么大事。”
吉永夫人就抱怨道:“狄夫人,玻璃在我国很是值钱,教会那些穷人有何益,不如你我两家合伙……”
“张夫人,”素姐忙打断她,正色道:“我家已是许了大家,你不必再说了。令郎来家,外子必会合他说的。这事不用咱们女人搀和。”
吉永夫人本是大名家的小姐,在娘家本就极泼辣,嫁给阿慧的父亲十来年,婆家因她娘家势力多少都让着她些,就养成了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这回叫明朝女人抢白了一顿,吉永夫人面上虽然微笑,心中却是添了一股气,直接道:“因着我儿子的母亲不是中国人,我们母子在张家常受白眼,我才不肯随婆家到松江去。没想到在琉球这样的地方,你们明人还是瞧不起我们!”她一边说,一边使袖子挡在脸上做出拭泪的样子。
若是别的妇人必要好言劝她。素姐合狄希陈的家乡在八年抗日战争合日本鬼子打的交道多,当地人提起日本人没有不恨的。素姐两口子穿越到明朝过活二十年,虽然现在的日本不似后世那么叫人讨厌,但她对日本人还是无好感。
眼前这个东洋婆子唧唧啾啾没完没了,素姐烦了,连虑面子都不想与她,就冲女儿皱眉。
紫萱摇头,素姐瞪眼。紫萱只得微微点头。素姐才换了微笑,安慰道:“张夫人何出此言,若是大伙瞧不上你们家,怎么会这样助你们。俺家也不借屋与你们住呢。”
紫萱捧着张夫人的茶,试试是温的,移到张夫人手边,道:“婶婶吃茶,谁要欺负你,俺替你揍她!”
张夫人正等着这句呢,弱弱的道:“现在是你们家……”
紫萱大怒,手下反应也快,就把茶碗一倾,菊花凉茶尽数泼在吉永夫人的脸上和袖子上,不等吉永夫人尖叫,她先喊起来:“哎呀呀,婶婶的妆糊啦!”
素姐一边忍着笑一边骂:“紫萱,你这般毛手毛脚,还不与你婶婶倒洗脸水来。”
第十九章 初见(上)
吉永夫人一张粉面叫茶汤冲得七零八落,明知道是狄小姐故意泼在她面上的,她却不敢发作。盖因上回狄小姐拍了崔家管家一砖头,崔家吃了大亏,白叫神宫打死几个人不算,还赔上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然狄家却合掌神宫的长公主家攀上了交情,不过损失几斤番薯罢了。
若是自己发作,挨了这位小姐的拳头只怕也是白挨,反倒失了狄家这一大助力,却是得不偿失。想明白这母女两个都不好惹,吉永夫人转过弯来,摆手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边上的媳妇子早去打洗脸水来,紫萱站过一边挽袖子要替张夫人洗脸。素姐轻喝道:“你粗手粗脚的,弄疼了你张婶婶怎么处?”
张夫人心中雪亮,这是狄夫人叫自己老实些,以后休招惹她们,忙笑道:“休吓着孩子,我自己来。”把倭服的大袖子撸起,捞水洗了许久才洗净面上脂粉。
这一回她是存心来找麻烦的,狄家自然不似上回客气,并无妆盒与她使。吉永夫人素着一张脸好生难为情。看官们都晓得,女人家若是不喜脂粉还罢了,若是喜欢调朱弄粉,叫她干干净净一张脸对人,比不穿衣裳还难为情。所以坐了一会她就告辞。
素姐送了几步,叫个媳妇子送她回去,吩咐道:“张家在俺家是客人呢,你们要小心服侍。”
吉永夫人的木屐在石板上滑了一下,这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