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村长面子情儿,随口说:“张二老爷可是病了?狄举人家听说请了个大夫在家呢,不如请来瞧瞧。”
李员外晓得张家必将内斗,就不大想搭理他,捧着果仁茶吃着,笑道:“这倒不像是病,倒像是夜里做活劳碌了,张兄想是纳了新宠?”
张二老爷以一敌二狠是得意,笑道:“哪里哪里,房下虽有两个妾,如今借崔家的屋舍住着,通挤在一处,不提那话。我今日来却是想合李兄做个亲戚走动。李兄,我女儿未嫁,令郎不曾娶,不如我将两个大的嫁与你家两位公子罢。”
李员外笑道:“实是对不住,老妻前几日已是替孩子们说了亲事。”转头看着黄村长道:“还是黄老爹做的媒呢。”
黄村长自是偏着李员外这边,只得笑笑,道:“若是晓得张员外有意合李员外结亲,老夫就不多事了。”因张二老爷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他就走到外边看看天,道:“这天气想必渔船也回来了,正好去买几条鱼。”拱拱手去了。
两位老爷对坐,茶吃了两大碗,张老爷看厅里无人,就软语央求道:“李七哥,或是你肯助我,我们两结成亲家,我的还不都是你的么。”
李员外是做生意的人,但是做事都要算算利息厚不厚。这个生意不划算,他无论如何都不松口,只道:“张兄说哪里话,得空来耍就是,休说的这般生份。”
那张二老爷再三的央求李家不肯松口,却是恼了,使性子道:“这岛上不只你一家的,若是别家助我又当如何,你岂不是白做小人?”
李员外因他撕破面皮,也不客气,冷笑道:“我劝你死心罢,岛上这几家,数狄家势大。他家少爷跟你侄儿狠是有交情,没的现钟不打反敲碎铜。陈家又合狄家一个鼻孔出气,你说不动人家的。崔家么,你只想想,别家都不肯管你们家的闲事,崔家肯借地方与你住,看的是谁的面子?”
张二老爷原不晓得岛上情形,听得他这么一说,却是愣了一下,慢慢吃了半盏茶,郑重道:“我兄弟还活着时,狠是受那倭妇的气,若不是家父一力主张,几个妾生的孩子俱叫她治死了。她卷了我张家的家当在琉球住着,原就名不正言不顺。这家当我几个侄儿都有份的,岂有阿慧独占的理?李兄若能助我,我张家上下感激不尽。难道你们李家就在这荒岛上住一辈子么?”
李员外计较良久,张家在松江也算大户,就是他不能回国,说不定儿子孙子能回去的,不如留条后路。他做生意的人,讲究的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却是叫张二老爷说动了,就道:“我与你出个主意罢,想必你也带了银钱来的,你将出些来买宅院田地,她必不好拦着你的。你们至亲一家,又是你带来的人手,讨些来使她必不好不与你。”
张二老爷欢喜道:“李兄大义,我张家必有厚报。”
李员外索性好人做到底,笑道:“我家就有空宅,前后三进,也有三十来间,就卖与你罢。松江这样的一间宅子也要四五百两,我只收你二百五十两。”
张二老爷此时在岛上也只李家可为助力,依了他买下,就到山脚下去看,果然是崭崭新一座大宅院,里边暂住着李家两户亲戚。既然是卖,李员外就把亲戚迁出,张二老爷回去开了箱取出三十一两叶子金来,寻个中人写下契纸,就问李家借了人手搬过去。
吉永夫人晓得,却是迟了,气了一夜,把直子跟美子妆扮了送去,传话道:“二老爷一向喜欢她两个服侍,新安家怕是不够用呢,且先使着。”
第三十七章 内外有别(上)
张家情形南山村中人人都看到。也有说张家使个男人来主事才妥当,张夫人一个寡妇还是避守内宅守贞的好;也有说张家不厚道的,甩下孤儿寡妇在琉球住着,见不得人家过好日子;更有些人却是巴不得生些事来,他好从中取利。张二老爷家里客似云来,不多时吉永夫人种种恶行就传得全岛皆知。
吉永夫人在二老爷家安插了两个美人,自是一句不落听进耳内。她却是好耐性,面上见了谁都和和气气,张二老爷说要管家,与他;张二老爷说要买田地,替他寻经济,就仿佛二老爷在家数说种种是非的是别个。这般就有些人看出门道来,觉得吉永夫人不似二老爷说的那般不堪。吉永夫人看偏向她这边的人也不少,就写了封家书夹在礼物里送去倭国,静候娘家好消息。
狄家到琉球也近一年,如今家中鱼粮满仓、六畜兴旺,却是可以松口气了。狄希陈跟素姐在书斋里翻了数百本杂书,挑出好些有用的东西来摘抄成册,每日晚上点灯后把小妞妞哄去睡,他们一家聚在书房里推敲。紫萱常常只坐一会就指着陪妹子走了,明柏也不出言留她。
小全哥却是无可奈何,只得学爹娘那样妆做看不见。
这一日狄家算帐,紫萱不想和明柏打交道,就先跟母亲说:“有来福大哥在,俺不如去学堂那边照料罢。就要过年,俺们家这二三百孩子也要考一考,俺去寻两位先生,看看当如何奖励。”
这原就是紫萱的事,素姐自是由她。狄家书院因学生多,已是分了内外二院。外院南山村里的孩子约有五十来人,每日先生教写算。岛上人家又不要孩子们应制中举,多是认得三五百个字,会记流水帐,会写个请帖就罢手,所以人来人去也如流水一般,管束的并不严。
内院却是管得极紧,不论是家生子还是买来的孩子们,早起都要随教头去海边蹲马步练跑步,吃罢了早饭,分了男女两班上午学识字学算术学规矩,下午男的学手艺,女的学厨活学针钱,十日一小比,一月一大比。做先生的大丫头并管家娘子也有七八个,管教的极严。
狄家学堂原是做惯的,交到紫萱手里,她学着从前春香的样子,每日饭前都要抽小半个时辰到厨房各处看看,分管学堂的青玉几个又合她住在一个院里,遇事有商有量,却也井井有条。
青玉正在桌边改算术卷子,看见紫萱进来,就站起来让坐,指着隔壁道:“可是寻两位先生有话说?”
紫萱笑道:“俺来寻先生们商量年终大考。”
青玉就弃了笔去请先生们来,狄家家学有现成的章程,说商议不过是请先生们出卷子的客气话罢了。两位先生领命而去,紫萱候青玉几个忙完,就取了家里的帐本来瞧,议定义学取前五,俱赠湖笔一封、徽墨一盒、石砚一块,油竹纸一卷,使只木盒装就,再糊上大红纸,好叫学生过年带回家喜庆。
家里的学生们文具都有定数,除去识字算术两样,各样手艺、种菜、厨活、针线,但凡能分得出类别的,都拿出来考一考,每样只取前三,只是奖励紫萱觉得自家定不好,还要问过爹娘,然大考是一定的了。
先生把大考的消息放出去,那新来的不晓得,家生子却是欢声雷动。狄家的管事俱是学堂里考出来的,远的不说,就是如今大管家来福,年纪不过二十许,主人家倚为臂膀,何等富贵体面。一时间内院的小学生个个努力,每日上午书声琅琅,大家都攒着劲要考第一。
内外两重天,先生们看外院懒洋洋的小学生们就有些不大顺眼,有一日一个先生发作,道:“你们一样要大考,若是考不过内院的孩子们,可是丢人。”
岛上诸家若是良民也不会避到琉球来,这般的人家能有什么教养?子弟们大多是“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听出先生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一个二个都恼了,中午散了学十几个孩子聚在一处道:“先生偏心,得了狄家的银钱,就说狄家的僮仆都比咱们强,岂有此理!”
有一个小学生平常功课也过得,就道:“强不强不是先生说了算的,万一先生说的是真的,咱们叫那群杂毛小厮比下去了可是丢人,不如老老实实回去读书罢。”就将几个老实的孩子带走。
剩下的那几个虽然聪明,平常不曾在读书花过心思,明晓得要考必是考不过人家的,偏不肯伏输。他们年纪还小,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只说把那些杂毛小厮揍一顿出气。是以约齐了吃过中饭就到学堂,趁着无人溜进内院,趴在窗上偷看。
内院的孩子们整整齐齐都在教室里苦读,或是默写,或是写算式,哪有人留心外边。这起孩子看了泄气,心里都不好过:不只男孩子,就连女孩子们都在那里描红,生生是气杀人。
那一日偏生小妞妞拉肚子,吃过中饭紫萱送她去学堂,姐妹两个手拉着手儿自侧门进去,就看见几个穿绸缎的孩子在院中乱蹿。
小妞妞弃掉姐姐的手,奔到院当中摆出马步,大喝:“你们来干嘛?”吓得两个孩子当场就从窗上吊下来,跌了个狗啃泥。
狄家人在衣衫上并不讲究,小妞妞穿的跟屋里的小丫头们差不多,一样是青布裤白短衫,一头乌油油的头发使红头绳扎了两个小揪揪。若是人不说,还真不晓得她是狄家的二小姐。
前回说了闽人最是重男轻女,孩子们不大懂事,在家欺负姐妹,在外边也是一般瞧不起女孩儿。这一回叫个毛丫头吓着了,那两个跌倒的都臊得满面通红,爬起来推小妞妞,骂道:“贱婢,喊什么!打死你。”
紫萱赶上几步把妹子藏在身后,已是挨了两拳。紫萱将两手一架,接住一个臭小子的拳头,学着教头教过的势子,将他胳膊一扭,就反剪到后背。那孩子吃痛,不敢自主跪下来。那几个胆怯,早一溜烟逃走。
小妞妞早奔进教室喊:“来人呀,俺姐姐被打啦。”
孩子们冲出来围成一个圈,看见大小姐已是制住一个人,就不曾动手。紫萱笑挥手道:“都回去,小妞妞请先生来,瞧瞧这个淘气包是哪家的。”
那孩子在地下扭来扭去,不肯伏输,只道:“你大人欺负小孩子,不知羞。”
紫萱乐呵呵问:“敢问阁下春秋几何?”手下却是微微用力,她这一年狠是长了些力气,那孩子吃痛,居然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