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随伯父外出时曾查过,当时全族五房、二十九支、三百一十七户,丁男九百四十四口,十三岁以上男童二百二十九人。”
这一连串的数据让卢铨悚然动容,不仅仅是为家族人口之多,更是为卢瑟如此有心。
“我范阳卢氏自南迁以来,便以读耕传家,深得朝廷重视,无论是前朝,还是如今的大唐,年年进士及第,总少不得我卢氏之人,我范阳卢氏再不济之时也有六部尚书或是九卿之类的显官,故此成为大唐六大世家之一,得到举孝廉任官的恩宠,只是这大唐比起原先的大唐,疆域不足十分之一,有多少官职供族人去分派?除去嫡脉中杰出子弟,我们这些边远旁支,在仕途之上便不要想了。”
卢铨再次点头,这所谓的“恩宠”,实际上是大唐天子李氏不得已为之的策略,表面上是恩宠,实际上是限制卢氏在朝堂上的势力。“大天倾”之后,连接的自然灾害,除了南迁的卢氏这般人家,寻常人家哪里能继续读书科举?故此到得天倾三十六年时,甚至出现了一科进士中有四分之一姓卢的怪异之事。取了进士便要授官,若这般下去,这社稷就不姓李而改姓卢了,故此当时的唐国天子下令赐恩卢氏,许得卢氏族中推举“孝廉”,每年可举二人,但这同时,卢氏子孙便不得参加科举了。
“故此仕途一道,我是毫无希望的了。”说到这里,卢瑟微微笑了笑,显然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以瑟儿才智,若是为官,我卢氏必可在二十年后又出一宰相。”卢铨有些惋惜地道。
“不能出仕,便只有耕读,祖父、父亲好歹还管着族中一处田庄,不虞生计,可到得我这一代,要想守住这田庄,只怕……”卢瑟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深究。
卢铨面上也是一红,心中甚是羞愧,他为人怯懦,便是如今在族中的职司,也是卢瑟祖父生前为他争来的,饶是如此,以他的身份资历,原是不须象个行商一般满天下乱跑的,可仍然被族中支使得团团转。卢瑟父母早亡,他这个堂伯在族中不能给他多少支持,若是卢瑟不能奋,分到他这一支管辖的那个田庄,只怕要落到别的支系手中了。事实上,在卢瑟父母死后,族中便有人说要将那处田庄收回来另交他人管理,好在当时族长念在卢瑟年幼不易,也念在卢瑟三代为族中经营田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驳了回去,可到了十六岁卢瑟便要及冠,及冠之后便要自立,自立了那些人再提起收回田庄之事,族长也不好驳回。
那样的话,卢瑟要么是在族中分得三五十亩田地半耕半佃,要么便只有打到哪个铺子里去当永远熬不出头的学徒。
“今日我做出这一举,便是要人知道,卢氏有个九郎,而卢九郎腰间之刀是见过血杀过贼的!”卢瑟最后说道,事实上他不说,卢铨也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二、眼是水波横,眉是群峰聚(三)
“大天倾”之后,各国虽然各自纪元,但在民间却有一个自的纪元方法,便是天倾纪元。象这一年,在唐国是文德十九年,但民间却称为天倾一百九十三年。卢瑟从史书与民间传说中,经常听到这个“大天倾”,中说是天降豪雨水面上升,至使原先濒海平原全部都成了泽国,但他想来,造成如此大灾变的,很有可能是修行的恣意妄为,当然,这个修行的实力远胜过玉隐门的那三个伪君子,甚至有可能超过了“真”阶的境地,否则不会造成这样大的变动。
到得傍晚时分,卢瑟终于回到了阔别四载的家园。
他自称是畈里卢村,实际上这个卢村便是他家三代看管的族产田庄,除了他居住的院子,便是二十七八户、三十户不到的佃户,耕种着周围一千三百余亩水田和六百亩旱田,外加连绵里许的一带小山丘陵。庄子里一半人家姓卢,有些甚至算得上他的同族,只不过早先失去了产业,便只有佃种族田为生,若是卢瑟失去了对这个庄子的管辖,那么十之也将是如此。
他们到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分,村中炊烟袅袅,大人呼儿唤女的声音此起彼伏。前行的小厮早侯在庄口,一群当家的男人立在庄口迎接,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卢瑟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欢喜。
他快行了两步,但立刻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些来迎接他的男人虽然面上都堆着笑,可目光却有些闪烁,个别人神情还有些恍惚。卢瑟抿着嘴,露出淡淡的笑,抱拳做了个团揖:“诸位父老,我卢瑟又回来了。”
“九少爷回来得好,回来得好……”
人群中稀稀拉拉持响起问好的声音,卢瑟看了那前先的小厮一眼,小厮会意,靠着一个庄子里少年将他袖子拉住。卢瑟道:“吃饭的光景,诸位父老无须多礼,各自回家,散了吧。”
他这句话一出,这些当家男人们倒有小半似乎松了口气,剩余的则面带犹豫,不过见旁人离开,自己便也跟着离开了。那少年被小厮拉住,自是明白卢瑟要留他问话,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等众人散了后,卢瑟将那少年唤近前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笑道:“辛芝,你长高了些。”
这辛芝虽然只是二十出头,但能与众人一起来迎,显然也是当家男人。他家中也是人丁单薄,唯有他与一妹,听得卢瑟之问,眼圈突的一红:“九少爷,你可回来了。”
卢瑟伸出手,抓着他的手用力握了握,然后笑道:“放心,我回来了,你什么都莫担心,说说如今庄子里的情形,我记得走时吩咐你管事的,如今还是你管么?”
“他们……他们说我不姓卢,管不得卢家产业!”辛芝说到“他们”时,免不了有些哽咽。
卢瑟皱起了眉头,他不太相信,在自己离开前的手段之下,庄中还有人敢于挑战他的任免。他问道:“他们应当只是说说罢了,还有人敢不听你吩咐么?”
“九少爷有所不知,前两年他们只是说说,但前年,五房的珉少爷来了,他搬进了您的屋子,说是您不在之时,族中遣他来管着庄子……那些人便都听了卢珉,再无人听我的。”
卢瑟冲着一旁的卢铨笑了笑,卢铨眉头却拧了起来:“你们九少爷不在的头两年,交到族中的物产可曾少了?”
“回铨大爷的话,不曾少,只有多的,哪会少?”辛芝叫起屈来。
卢瑟三代管着这田庄,每年都得在清明祭祖之前,向处于江州府的祖祠和族库缴纳产出,不过是些田庄里种的养的,若是庄上的猎人运气好,还会有些山里的山珍,数量上按年景有个定额,只要达到这个定额那便是完成族中安排。按着族规,只要这纳祖之物不曾少,那么族中便不应该遣人来取代。那卢珉来此,十之并没有得到族中正式授权,只是有些人迫不及待想要占这个位置罢了。
在卢瑟的记忆之中,卢珉年纪比他要大六岁,在族中这一代排行老三,因为不是嫡脉,才学也平平,故此得不到家族的保举,也不可能在仕途上有所成就。不过他因为与这一代的嫡长子卢琨年纪相近,曾经作为卢琨的伴读在族学中学习,与卢瑟相比,他在族中的地位自然要高得许多。
“呵。”
卢瑟冷冷一笑,对卢铨道:“三哥既然有这心,哪里会管有没有完成定额……若我在,他还会有些忌惮,若我不在……”
说到此处,他便闭嘴不语,迈步向庄子里行去。卢铨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卢珉与嫡脉走得近,在族中地位远高于卢瑟,若是他真相中了这个庄子,现在又已经搬进来了两年,只怕再想夺回庄子不太容易。
而且,卢瑟回庄的事情,那卢珉现在想必已经知晓了,可却不曾出来看上一看,分明是有意冷落。
见辛芝还站在那呆,卢瑟唤了他一声:“随我一起去吧,若我所料不差……约摸得在你这住上一晚了。”
卢村的布局是卢瑟离开前一手布置的,房屋错落有致,不象别的庄子乱成一团,而庄主所居的院子便在最中间。众人来得此处,那前后四进的院子门紧锁着,门前站着两个高大的壮汉,看模样倒是眼生,至少卢瑟离开前从未见过。
小厮上前道:“庄主回来了,你们二人还不速速开门!”
“庄主?庄主一直在院子里未曾出来,你是哪来的憨货,胆敢冒充我们卢村的庄主?”那两大汉中歪戴着幞头的一个冷笑了声。
“就是就是,那辛芝,你如何与这伙骗子在一处,莫非又想吃庄法了么?”
“卢村的庄法是我定的,倒不知你们想让辛芝吃什么庄法。”卢瑟笑着走了出来,他个头不矮,站在那两大汉面前毫不示弱,那两大汉对望了眼,却是有些犯难。
他们不过是卢家的家丁打手,卢瑟虽是远支,可好歹也是卢家家谱上正儿八经记着的支脉,不是那种小妾或丫环生的,他们虽然有人支使,却也不敢背上恶奴欺主的名头。故此,二人觉得刁难一下便可,犯不着阎王打架他们这些小鬼倒楣。那歪戴幞头的汉子便哼了一声:“这位小哥可休要胡说,卢村的庄规,只有庄主才能定,你若是来走亲访友的,我便进去替你通报一声,若是来捣乱的,须知这卢村却不是甚么人都来的地方!”
这话便是有玄虚了,若卢瑟服软,自承是来走亲访友,便将自己放在了客位上,实际上承认了卢珉才是这个庄子的主人。这心思,看这两个汉子的粗鲁模样,显然是想不出的,那自然是卢珉的手笔。
“走吧。”卢瑟笑了笑,却不回答,而是转身便走。
此时若是回答,无论答是与不是都落入对方的言语陷阱之中,虽然卢瑟并不把这点事情放在心上,却也不愿意被人视为愚蠢。他转身便要走,突然那院门吱一声开了,紧接着一个苗条的身影跑了出来。
“九少爷!”
那身影唤了一声,然后便扑了过来,扑入卢瑟怀中,哽咽着哭了起来。
这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身材已经在长了,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