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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秀听到孙子白椿讲了这天山中的奇遇,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总是听说有这种隐水,可他在山里蹚了一辈子,也打了不少毛冠鹿,喝过神农山里千千万万的水,却没有见到这种传说中的隐水。
晚上。在黑暗里,白秀问孙子白椿:
“你能看到什么吗?”
他伸出一个指头。
白椿说:“一。”
他伸出两个。
“二。”
他伸出一个巴掌。
“五。”
他让白椿看手掌上的滚珠:
“这是几颗?”
白椿说出了是九颗。
这就奇了。也许白椿的眼睛天生就好,年纪又轻。白秀仍然不相信孙子的说法。再者,山上哪来有这多毛冠鹿?除非它们是金刚身,漫山遍野数百年的追杀,下套子,就算有也应不多了。在山上麂子成堆的岁月,毛冠鹿也没见像白椿讲述的这么多呀?
第一章 红丧(23)
“如果能洗掉您眼里的翳子呢?”白椿说。
“你可是制种专家。你不能信这个。”爷爷说。
白秀看着自己头发柔软的孙子,他这是爱他。老人有些感动。但老人依然不太相信,或者说压根不相信。他要再试试。晚上,他又试了几次,发现自己的孙子的确眼力比过去好了。那一天晚上,竟然在枕头下掐死了一只老鼠。
真有这种让人明目的隐水?白秀老人躺在蚊帐里想到村里有二十几个老人和中年人都跟他一样,眼里起了翳子,有的更严重,几乎全瞎了。如果真有这潭隐水,那就能解除村里人的一大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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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看看。于是第二天就跟白椿进了山。
走到白椿所说的那个山谷,找到了他做下的记号,令白椿也懵了:哪有什么水呀?也没有毛冠鹿,连毛冠鹿的影子也没有。
“也许是毛冠鹿的魂哩。”白秀想。他于是给白椿说了。他说:
“那些过去咱们打匠杀死的毛冠鹿魂还在,还在这个山里。它们是不会消失的,也许你就凑巧碰上了……”
他这么一说就感到他说得不对,一种巨大的后怕感让他心里打了几个寒颤。看到这野牲口的魂是什么人啊!莫非白椿火气太低?火气低的人就能见到那些山中秽物;火气低的人那可就要遭难……
“咱们走!”白秀决断地说。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鬼地方。山里鬼了,如今的山里鬼魅横行,也许这是一个信号:所有过去被打死被吃掉的野牲口的魂,都要现身了,都要出现在他和那些打匠及打匠后代的面前了,给他们带来灾难……
“也许没找对呢。”白椿不想走,继续拨草丛寻找。
一股阴气从白秀的脚心一直刺入心窝,可这正是日头当顶的毒辣时辰,连树木都晒出汗来,草蔫在石缝中,老鸹的叫声喷着火。
这时候,白秀一抬头,看见有个巨大的影子在远处晃动了一下。他看不太清楚,喊白椿:
“椿娃,那是个啥家伙?”
“猪!”
猪啊?白椿你是不是没看清楚——昨天,昨天看的人啊鹿啊是不是猪精怪?……白秀把早已灌好火药的枪端上了,并把白椿扒在了身后。
他看定了还是能看清东西。他看到,那的确是一头猪。只有一头,而且是一头皮包骨头的猪。这猪病了?是头老猪?就是他上次看到的那头?
那猪满眼都是眵目糊,苍蝇一群群围着它飞腾。猪的獠牙也断了,只剩下四个秃秃的齿桩子,尾巴像几根草一样摇摆,因为站立不稳,四条腿都呈外八字一样斜斜立着。
“爷爷,打呀!”
白秀没动,因为这猪奇怪,他得留个心眼。如今古灵精怪的野物太多,他要想想。想想这猪是过年时咬死同类的猪吗?是拱他们墙、咬死他们猪又强Jian他们母猪的猪吗?
猪被猪群抛弃了。猪是成群的,至少三头五头一起行动,没有孤猪,只有孤狼,孤虎,孤豹,或者孤羊——在偶蹄动物中,只有羊可不成群,其它是成群的。
猪开始跑了。
“跟上它!”白秀命令白椿。
白椿疑惑地看了看他爷爷。爷爷总是对的。白椿双手上攥着猎叉,那是根五齿猎叉,闪闪地透着嗜血的寒光。
白秀看着孙子。看着孙子的眼睛。那所谓隐水和毛冠鹿也许是野猪使的幛子吧?
孙子白椿在前,爷爷白秀在后。他害怕后有伏兵。
天气是酷烈地热。跟着那猪在崖路上行走,空气里冒着熊熊的火光,所有马铃光树和红桦都像是一根根火炬,燃烧着。老鸹的叫声也绝望无奈。石头上到处是烫得难忍而蹦跃的蚱蜢。
除猎叉,腰里还别着把开山刀。这种刀敲野牲口的脑壳忒好,沉手。爷爷说:“椿娃,你也大了,山里的什么也不要信。如今是如今。如今的世界就像鲁瞎子唱的:世界颠倒颠。你是个大人了,你要学会对付野物。爷爷不把枪给他,却要他对付这头野猪。你看白椿,发红的眼睛盯紧那脏兮兮的老猪,嘴上一圈细黑的胡须衬着那紧抿的厚唇,紧巴巴的脸上毫无表情。腰上背叉子里的开山刀在他快步行走时有节奏地蹭着他。他跟着那猪。
第一章 红丧(24)
这叫“跟叉子”,本是猎狗的事。白椿当了猎狗。所谓跟叉子,是指野猪的脚印是叉形的。今天,一个叫白椿的青年要跟着这野猪到灭亡。这是一定的。
猪结群行动,又有三五个窝,每个窝两三天小住再转移,以防被人撑握。它们还有个老窝,在最紧急时,总会回到老窝看看。猎人找到了这种规律,总是在老窝里把猪最后干掉。白秀想到了这些,连白椿也在这么想。如果跟出更多的猪,又能怎么样呢?爷爷的眼不好使了,连猎狗都没带上一条……
白秀在想着怎么给村里的徒弟和儿子白中秋递信。山里没有人。
猪隐隐地、不声不响地走着,时不时拿一双小红眼睛回头望望。这情景持续了至少五里地。上坡、下坡、进林子、出垭子、穿山谷、进峡谷。
“跟上啊椿娃!”爷爷在后头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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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终于敌不住了,开始在前头大喘,体力不支,嘴里发出恶吼,像是绝望的、痛苦的吼叫,并且拼命地往外拉屎。可那一副骨架子能拉出多少屎来?白椿没理这个茬,绕过猪屎,埋头紧紧跟着,并抑制着喘息。他相信他比猪强壮。
经过了十几个山头。干旱的林子一路上都落下枯焦的树叶,鸟们的叫声沙哑怪异。
过了老虎嘴。
往常,过了此山嘴后就可以听见河谷里巨大的流水声,然后遇雨行崖,雨行崖是雨布水帘,苔滑深重。现在,猪走到这里绝望了,白椿走到这里也绝望了——没喝到一口水啊!
嗓子愈发冒火,白椿咽着干干的唾沫看后头的爷爷。爷爷不知是走不动还是故意挪在后头。
老猪停下来,把头钻进路旁的石头里去。白椿感到猪是在舔水,大吼一声将叉掷去。猪惊得一跳,快速地跑了。白椿走近一看,果然石缝里渗着水。顾不得许多趴下来就用口接水滴。嘴里一阵快意,接了一会才接了半口,咽下去,抬起头一看,猪却踅回来拱他的叉,要将他的叉拱下崖去。
“打死你!”白椿在山里大声喝斥,同时向猎叉扑去。却猛然见到那猪没走,前肢向他跪下了,并且压着他的叉柄。——这以后,当白椿变成瞎子后,曾在无尽的黑暗中想着这天猪朝他跪下的事,让他始终想不明白。
以白椿的年纪,还没有学会与一头通人性的野猪打交道。他火气正旺,热血喧腾,脸上的骚痘一颗颗都在喊“杀”。要缴我的械可不行——他当时心里想着的就是这个,他不管猪怎样(也许是前蹄走乏了软下了哩),就去夺叉。那猪没有朝赤手空拳的白椿扑来,见哀求无着,只好爬起来一阵粗吼就开跑。
这下人与猪都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拿生命来拼的,白椿看到猪的心脏猛烈地击打着肋骨,快要爆炸了,他自己的心脏也快要爆炸了。他已把爷爷甩到老后。
过了大坪,上了鹰窝尖。那猪此时停下了,估计是不行了。白椿朝后瞄了瞄,那时容不下他多想,只身一人就要与猪见血了,不是它的血就是自己的血。他慢慢走近猪,盯紧着它那辨不出颜色的脏身子,刺头就刺头,最好是刺进它的那个丑陋的鼻孔。那猪的坡形嘴往下拱着,四个残齿桩,两只阴森的眼睛,以绝世的仇恨望着他——这个山冈上的新杀手。它也许活了一百年,也许活了一千年,但最终无法战胜人类的钢叉。可它的眼里在算计着,没有绝望啊!这让白椿不仅发虚还发怵。他从喉咙深处聚集着这一天憋出的力量,大喊一声“杀死你”,就向猪刺去。
那猪突然将身子调转了方向,将屁股对着他,四肢奋起,刨出一股飞砂走石来!
这鹰窝尖光秃秃的,连石头都吹下了山,哪来这么多砂石灰土呢?可砂子石头打得白椿不仅疼痛难忍还迷住了眼睛。眼睁不开。强行睁开眼一看,风砂飘去处,没了猪的影子。
砂子在眼里磨他的泪,还占了位置,让眼珠子没处活动。泪水哗哗地流,又没喝水,又没吃,流出的泪是红的——流血了。这是血,猪让他先流了血!
第一章 红丧(25)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凉风习习,月亮像搁在大青石上的南瓜糊盆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就在这时,一股排山倒海的嘈饿感在肚里闹腾起来,胃里有一万个抗议的拳头擂着他的五脏六腑,人就抗不住了,顿时虚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