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的不叫五龙氏,男女是伏羲女娲,以为我不知道!”
妹妹白丫儿就亮起清亮亮的嗓子唱起了:
“生下双胎男与女,取下伏羲女娲名。长大兄妹成婚配,又是五龙来托生。女娲出世一美女,身高一丈有余零……”
白椿也跟妹妹和了起来,一唱一和。等回到现实,和他的是阳雀子,一群一群在海棠树上,叽叽哇哇叫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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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椿心情好,腋下生风,就忘了自己是个瞎子。竟在山道上跑了起来。一脚踏虚,坠入了万丈深渊……
七
一轮郁闷的月亮鬼鬼祟祟从山缝间爬出来,又鬼鬼祟祟地看着白椿。白椿看不到月亮。不过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且在夜间。因为山风凉,夜枭恶,万物无声,只有那呼呼大作鬼哭狼嗥的北风在剥他的衣裳抽他的热血要把他再一次打下地狱。
浑身疼痛的他仔细分辨,又听见了宗七爹的梆鼓声,这就离家近了。只有宗七爹的梆鼓才敲得这么有力这么急促。宗七爹的梆鼓是用一根整木雕的,打起来发出的声音如夏日雷鸣,百兽会吓得远离此地,夜不成眠,这秋就守住了,庄稼就旺势地成熟。宗七爹这一百多岁的梆鼓手在最高的山上,有统领千军万马之势,让万水千山皆栗。
秋天到了。可我在半山腰里,命悬一线,生死未卜。就这样吊着,我会冻死的!
于是就喊,就拼了老命喊,绝望地喊:
“救人呀!我是白椿!来人呀,来人救我啊!……”
一只鸟扑噜扑噜地从崖壁上飞起来,尖叫一声,跑了。是只岩鹰。再喊。两只野物又奋蹄远走,大约是两只麻羊。
“人真是个草命!人就这么丢了,无声无息地丢了,然后被风雨剐成一副骨架子,再让风一次,飘落崖下。人就这么不值钱么?昏过去醒过来。醒过来再喊。山高云深,何人能够听见!
也怪这天无绝人之路。放羊的二楞子救了白椿一命。二楞子放羊,看见两只小野猪,就去抓猪。猪没抓住,回头一看,西天一片怪云,云呈金橘色,一圈圈往上飞去,像人的指纹。那指纹云彩是二楞子第一次见到,就看呆傻了。看那云中,还有一圆溜溜的东西,正在反射着傍夕的阳光。“是个大野瓜哩!”二楞子说。心里却想着搁在山上的一坨金子。常有人在这山壁上找到金子——金子是土匪藏进去的。二楞子想这下要发财了,有了金子就可娶老婆了。二楞子快四十岁了。
二楞子就拴了羊,把羊鞭插在腰上,往山壁上爬去。正爬着,盯紧的圆溜溜东西却开口说话了,发出狂乱的呼救声:
“爹啊!救命啊!……”
二楞子拔腿就跑,以为撞上了鬼。跑到村里,叫大家往山腰看。大家看到是个人,那发光体是个光头。毛村长就安排了几个会荡绳采药的人去施救。
施救的人荡近绳子看到是白椿,身子已经凉透了,像一块冰。就把他吊上去。可人已经不能讲话。就架火将他猛烤,像烤腊肉。嗬!一个死人,竟烤活了!
白椿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二楞子的。他听见二楞子说:
“嘿嘿,你是金光灿灿的大野瓜哩!”
八
白椿捡回了条命,他爹白中秋天天给他喂吃的。他已饿得皮包骨头,在半山岩上五天五夜没吃没喝。白椿能吃,吃时发出猪一样的呱叽声。他爷爷咬着烟袋看着他吃,叹着气。
“这么跑,迟早要死在山里的,给他找个媳妇吧。”他爷爷对他爹说。
“我那个苦荞四十了咧!”白中秋叫冤说。
“我不是说苦荞。”
“过去踏破门槛,现在他一个瞎子,还有哪家姑娘要他呀!”白中秋摊开手,一脸霉气。
他就去找苦荞。
鹞子峡的苦荞说:
“我早听见说你儿子吊在半山崖的树上五天五夜,还活过来了。”
“麻烦你给他找个媳妇吧。”
苦荞说:“你家两双筷子打架——四条光棍。一条坐牢了,一条瞎了……”
第二章 人就是个草命(12)
“就当是你儿子。”
“我晓得。”
“就找个瞎子瘸子,他那样在山里瞎蹿,不是讨兽吃了,就是摔死,哪还有第三条路。”
“问题是,哪来的这多瞎子瘸子呀!苦命哟椿娃,这么标致的一个娃子……”
两个人死活商量来商量去,没个明辙。望着白中秋苦巴巴抽烟、流泪,苦荞也陪着流泪。陪着流泪到天明。
苦荞也是个苦命,有过丈夫,也有过娃儿。丈夫害病死了,娃儿十岁时,在山上放牛,为保护白家的一条犊子,与野物搏斗,让野物啃吃了,还不知是什么野物。找到他时,就剩下一条大腿。
“主要是没钱,有钱的人家,傻子哑糊也能找大黄花闺女。”苦荞说。
“有钱又怎么,有钱你也不认识。”
这白中秋就取笑她。取笑苦荞是有个故事的:苦荞自打守寡丧子后,婆家就把她赶出来,她只好回娘家鹞子峡跟单身的哥哥苦瓜同住。县扶贫办的人来了,听说她的悲惨故事,就给她“扶”了一百元的“贫”。苦荞拿着一百块钱没个感谢的话。扶贫办的人就给村长说这女人不识好歹,活该命不好。这话让村长很恼火,就来批评苦荞。苦荞恍然大悟说:“这是一百元钱啊?有一百元的?”可怜的苦荞,这辈子见过最大钞票是十元的,她哪会知道有这么一天,有人给她送一张百元大钞呀!
白中秋笑她,她也笑。两个人就倒在了那芭茅铺垫的床上。一顿亲热,缠绵万端。白中秋后来就说他一定要去搞钱,不仅给儿子找个媳妇,还要尽早把苦荞娶回白云坳去。苦荞脸红红的,说:“我就等着了。到时,这床就让给我哥睡了。”
家里就一张床,苦荞睡床,她哥苦瓜睡牛棚,与牛一起滚在草堆里,一年四季如此。
苦瓜、苦荞兄妹俩看着白中秋离去。白中秋觉着那后面未来亲人的眼光是很重的,像铁把他拴着。
白中秋在回来的路上看到树上两只雀鸟在交配,看到两只灵猫在山岩上叫春,看到癞蛤蟆在爬癞哈蟆,就在心里大喊:“我们是人啊,我们要有个女人啊!”
路过铁匠六指的门口,心里还翻腾着悲伤的情绪,听到铁锤叮当,就想找六指赊点铁砂子、滚珠。搞钱想得头破,还是只朝山上盯——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野物。听说林场的李八棍这几年偷猎发了大财,抓住了也就抓住了,罚点款又放出来了。那小子听说很会来事,把几个警察都买通了,逢年过节给他们提麂胯熊掌去。管他妈是猪啊羊啊鬣羚啊老熊啊,老子打着什么是什么,怕个卵子!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遵纪守法你就没钱用没老婆睡,你遵纪守法活着又有什么卵用?
枯瘦弓腰的六指被硫化煤熏得泪水淋淋,从黄烟中挣出头来看着白中秋,没什么好脸相——这六指一见到白中秋就是这副样子。又是赊账的,榨不出点油水来的顾客我凭什么笑脸相迎。
“不行不行。”六指说,一泡痰就从白中秋腋下射到煤槽里。白中秋恨得心疼,可拿他没办法,只能忍着。
过去以物易物,不叫“赊”,也不用赊。过去山上野物多啊,又允许打。打匠们从山上回来,就在门外头往六指铺子里丢一串串的毛鸡子、麂胯、野兔,然后,不用六指监督,自个去缸里舀滚珠铁砂子——这滚珠铁砂子是将铁烧成水,在缸里覆个瓢,铁水顺瓢背往下倒,铁水滚到水里,就变成了滚珠砂子。舀多舀少全凭良心,这东西又不能吃,全是上山害牲口的,大家也不会欺负六指。六指是个老实人。平时刀啊镰啊锄啊,要他打便给你打,有钱给钱,无钱也就算了,也是以物易物,酒啊苞谷啊浆粑馍、酸白菜,都是可以换的。天下最好的人可能是铁匠六指了,坳子里的大人小娃都这样说。可今天——对,就是今天,六指与白中秋摽上了,死活不干,说:“不赊。”
六指说话又不会拐弯,话也少,话比锤声少。白中秋过去赊了,只是多看了他的脸色,今天,坚决不干了。也是,人家铁从镇上背回来,翻山越岭要两天,铁不是别人白给的,也是要钱的。又沉,六指五十多了,像个虾公,背一篓铁回来要睡三天。他不赊为啥村里人不理解呢?
第二章 人就是个草命(13)
白中秋觉得受了羞辱,梗着一脖子气,因一夜未睡,被六指气了,又被他铺子里的硫化煤熏了,就产生了残忍的幻觉,就听见另一个人在他耳边喊:
“炸死他!炸死他!”
那是另一个白中秋。白中秋在怂恿白中秋。
白中秋踅到包胜的党参大棚,包胜在棚里忙活,包胜的猎狗连人都不认了,朝他大吠。他赶走猎狗,就问包胜要雷管。包胜说:
“中秋哥,要雷管做啥呀?”
“炸猪。炸猪去。”
“秋天来了,猪扎了一个夏天,只怕是要出来了。”包胜给白中秋敬了一支烟,猛然看到他眉头间一团团黑气,就惊了,说:
“中秋哥,与老熊打架了么?”
“猪。”白中秋说。
“一肚子气哩。”包胜就摇头,不给雷管,坚决不给,死活不给。
“我又不是炸你。”白中秋说。
“炸谁都不行,中秋哥,我寻思你是要报仇。与谁结了仇?告诉我,我给你化解。”
白中秋愤而走了。包胜还在后头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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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给人结仇啊中秋哥,我师傅一家子今年是撞到啥鬼了!……”
白中秋恍恍惚惚踩着棉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死人沟。白中秋对着沟里腾出的腐败臭气大吼了一顿,心里才好受些。那沟里因过去土匪火并杀人,到处是死人的骨头,灌丛通红,在灌丛缝里有人点种的苞谷,不知在被什么掰着,反正总有响动。冷杉站在高处,倒是寂静无声。愈往深处走,愈是雾霭沉沉。爹的那个老地主养父就是在这儿毙的,那两个行刑战士,也是在这儿各自向对方开的枪——他们的坟头就在山坡上。低下头,用脚几扒几扒,就找到了一个弹壳,再几扒,扒到了一颗子弹,又一颗,大的,是机枪弹。白中秋就在沟里扒土,共找到了三小两大五颗子弹。
“六指,你这忘恩负义的人!想想你家两代人是谁养活的?不就是我爹养活的么?还有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