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秋天就要换皮哩,哪有什么东西!没猪也没猴,是榛子在风里叭叭往下掉,木通在风里咚咚往下落,海棠果在风里唰唰往下溜,鸟啄的,一群不出声的黄嘴大蓝雀正拼命啄食。
第六章 阎王塌子千斤榨(2)
风一吹,天就凉,到了哪儿啦?这不是清风寨的牛下水嘛?我知道我走到这里了。牛下水密不透风,高寒荒凉,一到秋冬,就是金丝猴们的栖息地。果然——
但见一阵狂风卷起,一团团金色的火焰出现在远处的林梢,宛若一团团烧红的铁泥从六指的铁钻上飞了起来。呀!看,金丝猴们披着长长的披风,闪着蓝蓝的圆脸,霓虹般飞卷的尾巴,宝石般含情的眼睛,神情镇定自若,身影超然物外,活脱脱一个个宜昌城里的美女子!这定是城里美女的精魂所变,依恋咱神农山水,才托生到此的。这群至少有上百只,它们驮儿带女,采食苔藓松萝,这些仙人仙兽仙女呀,它们张望着,逗闹着,依偎着,互抚着,煞是好看啊!
白中秋心中一阵激动,手无寸铁,只有一把开山刀一个背篓,如何能……
“咿耶——啊儿——啊儿——”
一只哨猴在树梢了望,发出尖锐的叫声。白中秋赶快闪到树的背后。就听见那猴群一起发出了呼应:
“喳克!喳克!”
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啊,宣传了的!口里就泛出了那野花椒籽味和牛屎味来。辛辣动人的野花椒籽味和恶秽杀人的牛屎味在这山野里即刻搏斗起来。野花椒籽味说:滚开!滚开!你这没洗干净在牛肚中肠子上沾着的牛屎味!牛屎味说:滚开!滚开!你这野娘们生的野种野花椒籽,牛屎乃我牛杂碎的本份!不装我这牛屎,这牛肠牛肚又有何用?既没有用,就没得吃,哪还有你后来烹煮的机会?!你想压倒我的锐气,休想!野花椒籽味说:你这龌龊的东西,我乃神农山上心性高洁性格强烈之调味品,烹煮你这不干不净的东西,算我瞎了眼!牛屎味呵呵一笑说: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没有我这牛屎味,哪有我们主人的恶心,没有他的恶心,哪能记起我这一介草民来呀。野花椒籽说:恬不知耻,你算什么草民,你是屎民!牛屎味说:草民是屎民的前生,先为草后为屎也,你说我是屎民,到后来你也不与我一样成了一介屎民,从主人的粪腔里喷出来了吗?所以,你我没有什么高雅低俗之分,就算你是皇帝的宠臣,最后同奔粪缸,成为肥料,滋润万物。说不定你最后的气味还没有我深厚浓郁绵长持久,还能放进锅仔里烹煮呢……
生性高傲的野花椒籽味与涎皮赖脸的牛屎味在这傍夕时分的山野争斗了半天,打了个平手。白中秋就想到了些微醉餐馆,那油腻腻的桌子,四处飞舞的苍蝇,咕咕欢叫的红辣水锅仔。那尖嘴猴腮的老板给他神秘的递话:现在活东西值钱。
他盯着金丝猴看着,看得可贪婪了。这活的……活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只小鹿来到了溪边,开始试试探探喝水。暮色把它渐渐吞没了。白中秋看着,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
高傲不驯的花椒籽味与涎皮赖脸的牛屎味在这高山上奋勇铿锵地争斗了半天,白中秋也苦想了半天:干还是不干?!
“干!”他说。
二
白中秋背篓里背着一个小金丝猴回村,就碰上了他的老克星文寇所长。这个瘦瘦的,像小孩一样笑,像狗一样发怒的派出所长,又摸到咱家,莫非发现了我进山……
好在他没进屋有人就给他说了文寇所长在他们家,真是天助我也,我得赶快把那东西藏起来,就闪到后头竹林,再下到一个岩坎,藏进一个小山洞,用牛草堵严实了。他是想把这东西先放着,再找下家。听说林场李八棍是倒腾这个的,他有路子走这野牲口,价钱也可能公道些(熟人嘛),没想到先碰上了煞星。
进了屋,才知文所长不是为他。是为一种阎王塌子千斤榨的大猎具来的。白中秋一进门,毛村长借着文寇所长的狠就朝他一顿狂嚷——是批评他哩:
“你让你家爹妈吃啥哪?让白椿瞎摸灶门?把屋烧了你就好了?让他去放牛还捡漆树籽,你是个甚么东西!咹!你一路游山玩水搞女人……”
说到搞女人,白中秋就要打断村长的话了:
第六章 阎王塌子千斤榨(3)
“我牛###日的搞了女人,女人跟人跑了你不晓得你讥笑我哩村长!”
本来心里有鬼,搞了野生动物,可说他搞女人是最屈他的,就跳了起来,差一点与村长动了手。文寇所长就说算了,你们放一放咱还是讨论阎王塌子千斤榨的事。
几个徒弟都说这东西难做,简直没见过,现在山里的大兽少了,哪用得着这种让山兽断子绝孙的猎具。他们的师傅白秀老人有些糊涂,说见是见过,旧社会见过,砸老虎豹子的,还砸那种大独角兽和林豚。林豚是啥?就是棺材兽。有人见过,砸棺材兽最狠——那棺材兽,一口棺材那么长,一头大一头小,头上还顶个“奠”字,枪子不能伤,真是刀枪不入,只服这阎王塌子千斤榨,当年,是秦岭下来的打匠鼓捣这玩艺儿,要几千斤大石头,几千斤芭茅,几千斤树筒,还必须是杉料,一般粗的,弄得不好,打匠塌死在里头,这东西危险大,不是打大兽的老打匠,谁都不敢摆弄那玩艺儿。
为什么要搞这阎王塌子千斤榨,白中秋听着听着就听出了一点门道。原来镇里县里发大头症,说要变害为益,不光要捕杀野猪(崔镇长从省里争来了二十头猎杀指标),还要搞野猪养殖。县里的领导说:野猪养殖,可是大有可为的阳光产业。崔镇长说:到宜昌开会,谁不说,咱神农架的野猪泛滥是个宝啊。把那野猪全收到圈里来,家家养殖野猪,那不要发大财农民就富起来了么?——城里人就好这口呀!野味呀!有的外地乡镇长说,你们还怵什么,这是丰富的自然资源,老天爷赏给你们的,不收白不收。那就搞呗。可如今这猪都成了精,枪打不到,套子套不到,陷阱下不到,你有再大的本事千军万马又奈它何?还是文所长懂这个,就想到了那失传的猎具阎王塌子千斤榨——这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想法,一个浪漫主义的人,一个民俗学会会员和洞|穴探险者的奇思妙想:弄些阎王塌子千斤榨,砸死几头猪砸伤几头猪,那不就都有了吗?猪什么都见过了,这种猎具没见过,它就会往里钻。
白中秋倒是对这个很有兴趣。他想起小时候听爹讲过这种猎具,砸那棺材兽和大羚羊的故事。可他惦记着山洞里的那个小猴,就没了心思。文所长逼着白秀要他带领大家把这个东西搞出来,继续把猪打了。白秀只是咳嗽着,几十年的泥肺又犯了——是在山里受了风寒。他话也说不清,几个徒弟包括村长都摇头。要徒弟们搞,舒耳巴因肛门做了手术有问题,便秘,成天叫唤,包胜手炸成两块生姜样,还能做什么传说中的阎王塌子千斤榨,就是做个鸟笼也不行了。
这让文所长很恼火,脸色很不好看,像患了痛风。没人接手做这个,人们对养殖野猪发家致富的兴趣也不大,叫文所长那个恨啰——恨铁不成钢。心里想:你们这群懒惰鬼穷酸猪,你们过的哪叫人过的日子啊,整个村里充斥着一股人畜便味,一个个家徒四壁,破衣烂衫,最好的鞋子就是黄力士鞋,最好的上衣是冒牌的有肩章的黄|色警察制服,以为背个肩章就威武了。你们睡的枕头是荞麦壳枕头或塞的破棉袄,你们盖的被套是到处起球的化纤织物。你们的家里酸臭扑鼻,你们的厨房烟熏火燎,老鼠蟑螂成群,你们的窗户用塑料纸蒙着,你们的桌子上跳跃着鸡子,揩了鸡屎摆筷子请客人上桌吃饭。你们一家两个袱子(毛巾),黑黢黢的,公公媳妇用一个毛巾洗屁股下身;你们啃啃了十几年的筷子,你们的牙刷毛都趴得像老母猪的毛。你们不知道世界究竟怎样了,一个连什么叫枕头都不知道的人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吗?可悲啊,可悲。
“可是,”他在那儿大喊,“白大爷,你们跟政府作对倒是很积极的哟!为何跟政府合作总是这也不愿干那也不肯干?”
“那哪是对着干不肯干?”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咱这信息不通嘛。猪又鬼精,能打谁不打?……政府对咱师傅不错这大家都看在眼里,老红军终于定下来了……”
第六章 阎王塌子千斤榨(4)
文所长心里说:
“你这老红军、猎王也就这般能耐,有人还怕你成为传说扯杆子上了猎人峰让社会不安定农民暴动呢,什么###本事都没有,完了,完蛋了!
被文所长内心蔑视的白秀白大爷左右不吭声,只是在虎爪烟袋里抠烟丝填烟锅抽,叭嗒叭嗒的,两腮凹进去荒了。
白秀后来说话了:
“做这样的千斤榨,那是要短寿的。”
这一句话,就把所有人的路给堵了。那鲁瞎子也附和道:
“是折阳寿的。想想,枪打一只,千斤榨砸一片,断子绝孙这也是断打匠的活路么。没想到政府说保护,还鼓动咱做这号猎具……”
文所长当即反驳他,说这与保护无关。二十头猪的指标你还没打一半,我弄几头猪了见好就收。
说服不了别人。
三
文寇所长只是在白秀的家里围着火塘听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传闻。比如说某人要搞女人,女人不让搞他就闭女人的尿,咒一念就闭了,女的三天拉不出尿来,来找他,只要答应跟他睡,尿就排出来了;比如木匠使坏,在人家新婚床上钉钉子,原因是没招待好吃喝。钉了钉子新婚夫妇床上爬上爬下就是搞不到一块去。钉子一取就成了,还比如做房子使坏的,在门上画凶符你不知道。等等。气唬唬地回到镇里,镇里还在大张旗鼓地宣传把水布镇变成野猪繁殖基地,并将活捉野猪的悬赏提高到五百元,将倒闭的木材加工厂改造成野猪良种养殖场,还不知从哪儿请来了一个说话不利索的广东人来传授野猪养殖技术(听说是联营)。母猪是家猪,就是“鄂西大黑猪”,繁殖力强。已经将木材加工厂过去的职工宿舍改造成了比较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