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伤寒的药要趁热喝,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数落杨桃,如此滚烫的汤药竟然让雪柠掇
着,自己将双手摆得像戏台上的水袖。杨桃有些没奈何地回答,不是她不想做,而
是轮不到她做,这是梅外婆带来的传统,家里有人生病需要料理,只能由家里人自
己来做,不可以请别人替代。治伤寒的药本来就苦,加上烫,便更苦了,柳子墨每
喝一口,都要龇牙咧嘴地歇上好一阵。
雪柠也听说新县长要来了:“梅外婆和我,还有杨桃在一起猜出一个人来了。”
雪柠要柳子墨早些喝完汤药,她就会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后来,回到白雀园的傅朗西内心充满自责:“没见到杨桃时,想不起董重里还
可原谅自己,见到杨桃了,还没想起董重里,是要受罚的。”从雪柠进门那一刻起,
傅朗西就将大部分注意力花费在对她的观察上。在天门口,别的女人至少要到孩子
满三岁了才停止喂奶,雪柠生下孩子后,第十个月时就不给孩子喂一口奶。从哺|乳
的微胖中瘦下来的雪柠,就像一只熟透的桃子离开遥不可及的树杪子,来到近在咫
尺桌面上,那种想轻轻咬上一口的欲望,持续不断地吸引着傅朗西的目光。以至于
柳子墨喝完滚烫的汤药,雪柠说出新来的县长应该是董重里,他还半梦半醒地摇头,
否认这种猜测的合理性。雪柠没有争辩,她们本来就没把这当一回事,如果没有牵
()
涉到杨桃,她们根本不会如此猜想。梅外婆也好,雪柠也好,猜董重里的目的只是
想让杨桃高兴。倒是傅朗西,清醒之后,越想越觉得惟有董重里才符合王参议所说
的那位新县长的情况。为此傅朗西专门去了一趟凉亭,好好听了一阵常天亮的说书,
找回许多有关董重里的印象。再回来,傅朗西就开始认真对待此事,他将杭九枫和
阿彩叫到一起开会,就像真的得到可靠情报一样宣布:“新县长就是董重里。”他
说,此时此刻让董重里来当县长,不要说王参议这样的国民政府内的开明人士,就
是那些顽固派也会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作为逃兵与叛徒,让董重里重归天门口,在
任何人看来都是对独立大队的讽刺与嘲弄。为此,傅朗西宣布一条铁的纪律,以会
议结束为限,只要是公开场合,绝对不允许再称董重里为逃兵和叛徒。还有一条规
定傅朗西没有宣布,那是只适用于自己的惩罚:下次见到紫玉时,只许说话,不许
碰她。这种看似不相干的努力,终使傅朗西又回到对紫玉如火如荼的情感中来。
扒钉打好后往独木桥上钉的那天,紫玉再次来到白雀园。傅朗西果然没有像先
前那样抢上来将紫玉往床上抱。二人面对面坐着,傅朗西一反常态客客气气地告诉
紫玉,如果董重里真的成了董县长,在他面前提起离婚诉讼,要说的话,都得事先
想好。说着话,傅朗西就将自己的椅子往后拉开一段距离,开始扮演董重里。
“你和林师傅的小日子过得挺不错的,为什么要离婚?”
“可他打我的时候,你却没有看见。”
“打的次数多吗?下手重不重?”
“说实话,只有一次,用的力气也不大。你不要说了,我懂,你的意思是他懂
得怜香惜玉,所以我也要手下留情。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做丈夫的经常将妻子往死
里打,反而只是个脾气问题,与男女平等的新生活观念没关系。他打我的次数越少,
打得越轻,越是说明他懂得夫妻之间必须以礼相待,所以这种明知故犯,比愚昧无
知还不能原谅。”
“听说过某县官将只偷一只鸡蛋的人处死的故事吗?”
“晓得,是你说书时说的:蛋生鸡,鸡生蛋,蛋再生鸡,鸡再生蛋。就算一只
鸡只生十只蛋,十年下来,偷一只鸡蛋就是偷万贯家财。”
“请你告诉我,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是今日这样,我说天上飞鸟,你却说是井底青蛙。”
“你俩结婚之前,有没有经过自由恋爱?”
“就因为是自由恋爱的,所以你更得准许我自由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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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一个很痛快的理由,还有别的原因吗?”
“有!我不想到老时才后悔,没有经历杨桃那样的爱情。”
“举证应该避嫌,你不能说与本人有关的事情。”
“我就爱想这些好事,你不能剥夺我的权利。”
“好吧,为了表示歉意,我再给你一分钟时间。”
“我也只有最后一句话,林大雨的性子太重。”
傅朗西不再模仿董重里了,他被性子太重四个字吸引住,并且不相信紫玉能够
对林大雨做出如此意味深长的评价。这句话最早是梅外婆说杭九枫的。紫玉也没有
掩饰,她喜欢这种似懂非懂的话,从听到之日起就一直想将它用在林大雨身上。傅
朗西心里冒出一座云山雾海,作为女人,梅外婆和雪柠在天门口的影响越来越大了,
这一点在紫玉身上也有所表现。譬如她说林大雨性子太重,那神情分明来自梅外婆
和雪柠。那一刻里,深情与忧郁、喜爱与拒绝、期盼与失望、宽厚与严厉聚于一身,
一个介于像与不像之间的紫玉,让心跳加倍的傅朗西放弃了自我惩罚的决定。沉浸
在欢乐海洋中的傅朗西已经预见到,如果董重里真的成为董县长,性子太重这句话
将是最为关键的,一旦做出允许紫玉离婚的判决,那将是因为别有一番恻隐之情在
其中。
在随后的日子里,验证这种预感的许多机会都被傅朗西放弃了。他不想如此行
事,宁肯相信最终使紫玉从旧婚姻中走出来的,还是梅外婆所说的那些话。在爱情
之花只能躲在墙角后面悄悄开放的天门口,一个女人从睡梦中醒来,抬起睫毛睁开
眼皮,她勇敢地投人情感的惊涛骇浪,同时又理智地造了一艘船载着自己驶向彼岸。
八 七
“……必须让那些将辛酸当做幸福过日子的女人们萌生出美好梦想!”
即将进入冬季的一个普通日子,这份由县长董重里亲笔写下的离婚判决书,贴
在小教堂的外墙上。紫玉挽着一只布包沿着青石街面往前走时,那种安静比独立大
队或自卫队公开杀人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股风吹过来,撩起离婚布告的一角,
发出很重的哗啦声。偶尔能听到林大雨在大声嚎叫:“丑死人了!”站在门窗后面
的都是目光古怪的男人。梅外婆问傅朗西有没有感觉到,在这些人心里,紫玉的离
婚和再婚,远比成立苏维埃政府影响大。正在为紫玉彻底走出铁匠铺而欢喜万状的
傅朗西暂时不会为这些事不高兴。
小岛北的墓碑树好后的第五十天,梅外婆她们的戏说变成现实:董重里真的来
当县长了!仿佛有谁在为这一年落雨太少而愧疚,趁着一九三八年还剩一些日子,
最后的秋雨细细密密地下个不停。那天中午,站在凉亭里的杨桃远远望见,在雨中,
董重里同王参议一道,骑着马徐徐而来。杨桃冲出人群,高高地挥动一块绣花手绢。
董重里急着下马时,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横着身子摔在地上,所幸水淹小岛北旅团
带来的细沙将路面铺得很软。董重里从地上爬起来的速度一点也不慢,杨桃跑得更
快,一下子就将身子投进他的怀抱。
“董先生,好几年了,我真想再给你咬咬脚!”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要再见面,一定要让你咬咬脚!”
年年月月,朝朝夕夕,在心里说过无数遍的情话全被杨桃忘了。杨桃没想到董
重里会像自己一样,说出这种带着心尖肉、骨头根的大实话,一时间风雨滚滚地大
哭起来。杨桃的哭声很像那只穿过阴云孤单单飞过河谷的斑鸠,翅膀与风碰撞的声
音很重,却没有别的声音附和。董重里拥着杨桃走到梅外婆面前:“请再替我照顾
她三天!“随后又用那种透骨的柔情吩咐杨桃,”再等我三夜!我要给天门口准备
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还是那天中午,在雪家吃着家常便饭的董重里抱歉地告诉王参议和傅朗西,为
了让这份礼物分到每个人手里,往日你死我活今日暗中作对的两支队伍,必须一个
南辕,一个北辙,尽数撤到三十里开外的地方去。王参议和傅朗西还没说话,柳子
墨抢先表示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前面打仗败了,一定要再找机会报仇。如果不在天
门口保持适当的防御力量,万一有事变发生,岂不是连自卫的能力都失去了!议论
归议论,最终大家都同意趁着多年未有的好时机,按照董重里的想法尝试一回!
阔别四年重回天门口的董重里,格外珍惜从心爱女人那里借来的三天时间。祝
捷大会即将结束,董重里便迫不及待地宣布,他有一件名为安宁的礼物要送给天门
口:为了让人人都能享受这份礼物,自卫队和独立大队要在后日天黑之前全部撤出
天门口,腾出房屋,作为即将迁来此地的县国民政府及其下属机构的办公之所。
董重里公开表明的理由是,日本人已经在白莲河下游设立了不少据点,矛头所
指,县城首当其冲,以日本人的强悍与狡诈,一旦发起突袭,区区数十里距离,毫
无缓冲余地。自卫队和独立大队撤出天门口后,前者移驻汤铺,后者调防中界岭。
“我并不想当这个县长,可是不当县长我就没办法与杨桃重逢,所以,只要我在这
儿当一天县长,就有责任让杨桃和大家一起过平安日子!”发布完命令,董重里明
明白白地说了几句心里话。事后,王参议劝他,当县长好比说书,非要说与故事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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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的话,不必将鼓敲得震天响,惟恐别人听不见。董重里却说,他之所以同意回来
当县长,就是要做这种自己早就想做的事情。
总的说来,大家都能理解。不高兴的惟有马鹞子。因为他不高兴,自卫队反而
先于独立大队撤出天门口。董重里以为自卫队这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