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文掂把椅子放在左景武身后,说:“左副市长坐在椅子上吧,胜利,别说了,你爸爸伤心,以往的事以后再说。”
左景武坐在椅子上,儿子依偎在他的怀里,他接过水文递来的湿毛巾擦擦手脸,拉住胜利的脏手一点一点地轻轻擦着。水文见状端来半脸盆水,并递来香皂。左景武亲自给儿子洗了手脸,白生生小手,圆墩儿墩儿的小脸,虽说瘦成了两张皮,由于胜利见到爹内心激动,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润,小伙子很精神。左景武和儿子说了很长时间话,问了老家很多情况,最后对水文说:“天已经缓和了,胜利还穿着棉衣,你想法给胜利弄一套夹衣。”
“哎!”水文答应。“这事你就交给俺吧,一会儿俺就去救灾办批一套。”
左景武对胜利说:“你来得太突然,爹还没和家里商量,你暂时还不能住在家中,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下,你看沾不?”
“有饭吃没有?”左胜利问。
“有,在爹跟前还能饿着你?”
“沾。”左胜利说:“俺娘临断气的时候嘱咐,不许俺埋怨爹,不许俺为难爹,不许俺向爹诉苦,只要爹叫俺吃饱肚子就沾,还嘱咐不要惹爹和后娘生气。”
左景武如鱼鲠卡喉,扭扭脸将泪水咽到肚子里,努力的不再失态。
话说刘桂巧与姚联官离婚后,带着三个闺女回到娘家,在娘家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家中顿时炸了锅。在丰收年,一个平常的家庭突然增加光吃饭不能干活的四张嘴也不是一件小事情,何况颗粒不收的大欠年?善良的刘桂巧娘一见闺女瘸着腿哭丧着脸带着三个张口货进了门,心中骤然揪成一个疙瘩,埋怨老头子说:“你怎么把孩子都领来了?没有给他留两个?”
刘老汉铁青色的脸上暴起条条紫色的筋,说:“那王八羔子不讲理,一个也不要,不带回咋办?”坐在椅子上喘粗气。
刘桂巧兄弟刘安徽已经结婚有了个不满周岁的儿子,整天为一家人的吃喝愁得上头,一见姐姐带着一群孩子进了家,一脸不高兴,没说一句话,赌性气扎到西屋里去了,咣当!用力将门关上,躺在炕上生闷气。
桂巧娘被儿子的关门声震得****一哆嗦,双手抱在大襟前,坐在炕沿上不住地叹气。
刘桂巧进门后,连一句娘都没喊出口,泪如雨下,趴在北屋炕上呜呜地痛哭不已,满肚子怨气。
刘桂巧的三个闺女在老大春莲地带领下,黄黄着脸,睁着傻乎乎的六只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敢放声涕哭,个个泪流满面,溜着墙根并排站着,不敢出大气。
刘桂巧的兄弟媳妇把抱在怀中的儿子掐得哇哇大哭,站在院子里高声嚷嚷:“嫁出去的闺女泼在地上的水,怎么还能收回来?被人家马前泼水给休了,有何脸面回娘家?家中没有绳子上吊,那个村里没有苦水井?叫俺呀!早扎到苦水井里死去了!娘家能养一辈子?还带回来三个张嘴货,现在家里就吃了上顿没下顿,往后这日子咋过?一家人都喝西北风呀?”
桂巧娘拧拧着小脚,咯噔咯噔走到北屋门口,好言劝说儿妻:“这也是没法子,她走到这一步不回娘家往哪儿去?行行好,你就少说几句吧?这也是暂时的。”
儿媳妇不听婆婆地劝,反而嚷的更凶了:“行行好若能一天三餐吃饱肚子,俺就天天行好。饿着肚皮行好,这个好不行也罢。叫俺少说两句可以,你们把她这四张嘴撵出去俺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只要她们赖在家里不走,俺的嘴就不能停。没法子,没路可走?俺不信,天无绝人之路,东头大胖死了,媳妇带上两个孩子下了关东,南街小鬼头跑了,媳妇带上孩子去要饭,北街的闺女张小花在城关被男人休了,自己带着孩子逃荒去了口外,人家都不回娘家坐享其成,怎么能说没法走了?真的没有本事自己养自己,死也是一条路。”
桂巧娘劝不住儿媳妇,扫兴地拧着小脚回到炕沿上坐下。桂巧爹听不下去了,对着西屋窗户喊儿子:“安徽!安徽!你死到哪去了?不能出来说两句,别吵闹了沾不沾?”
儿媳妇对公公说:“爹!照着你儿子发哪么大的脾气干啥?他又没惹你?你是想叫你儿子出来管俺?可以,只要你儿子答应俺每天能吃饱饭,就是糠窝窝也沾,俺就听你儿子的,他说东俺不西,他叫俺逮猫,俺决不去抓鸡。现在是一家人都在为肚子发愁,你又把你闺女一家四口领回家,大人是瘸子不能干活,三个小孩子个个都要吃饭,爹!你愁不?你说叫咱一家人咋过?你到屋里去看看,一个个瓮底光溜溜的,壳篓里连一撮面都没有,盛粮食的布袋已经哆嗦了三过。夜格儿不是俺走了一天要回来几块窝窝,今格大家就要缯脖子。爹,你别跟你儿子制气,你儿子没文化,没工作不能挣钱,只知道发愁。你过去不是说有门好女婿吗?又有权又有钱,咱家不能沾他的光,也不能挨他的坑呀?三个闺女都是他的亲生,他为什么一个也不要,把包袱都甩给咱?你若有气去找那龟孙子,跟他去讲理。你也太好欺负了,无缘无故地叫人家把自己的闺女给休了。爹!不能跟他这样了,太便宜那小子,找他要东西去,叫他立马给三个孩子的口粮,要么给三石麦子,要么给三百块钱,他若不给就去告他。平时爹的脾气不是很大吗?谁不知道你厉害?现在怎么草鸡了?一家子草鸡毛?”
刘安徽在西屋里炕上躺着实在听不下去了,在屋里高声喊:“你给俺滚到屋里来!”
媳妇不卖他的帐,还以口舌:“你喊叫个屁?你只会照着俺发威,有本事你也把俺休喽,将你姐姐接到屋里跟你过!”
刘安徽听得媳妇的话语越发的离谱,怒气冲冲地从西屋出来,拽住媳妇一条胳膊推搡进西屋。
桂巧娘怕吓着孩子,赶紧去西屋将孙子抱了出来。西屋里顿时乱作一团,骂声不绝于耳,小俩口动手扭打起来,叮咚!扑嗵!打了一阵子,可能是男女双方都缺乏力气,不再打了,开始唇枪舌剑空斗嘴。
“没你这么混帐的,有啥事不能商量着说?呜吼喊叫地顶屁用?”刘安徽的粗嗓门。
“你不呜吼喊叫,整天乖乖着驴脸叹气,赶明吃啥?往后的日子咋过?你说呀?怎么不说话了?嘴扎到裤裆里了,还是被驴粪蛋给堵住了?”媳妇的嗓音又尖又高。
“赶明俺要饭去,养活你们。”
“不沾,不把他们撵走谁也不出去要饭,大家都在家等死好了。”
“你说得轻巧,撵,撵到哪儿去。”
“最起码把三个小的撵到他爹那里去。”
刘桂巧见家里闹成了这样,从炕上下来,将三个女儿拉到跟前,说:“爹!娘!女儿不孝,给二老添忧愁了,为了家里不生气,俺带上她们走吧?”
“走?往哪儿走?”桂巧娘抱着孙子刘传说。
刘桂巧说:“传他娘说的有道理,家里猛一下子添四口人吃饭搁在谁头上也犯难,不能怪人家嘟嚷。”
“赶明俺找姚联官去,他不能撒手不管。”桂巧爹说。
“你别去,那王八蛋是个龌龊肮脏的诬赖,什么损招都使得出来。”刘桂巧说,“赶明俺带上春藕、春叶去找他,他不给东西就在公社跟他大闹一场,他不叫俺娘几个活,他也别想活得熨帖。”
“你就知道闹?”桂巧娘指责闺女:“你还不吃这闹的亏?婚都离了闹有何用?不如去求求他,叫他先带着孩子,如果他实在不愿带,叫他给点物件,他总不能一点不管吧?”
桂巧爹说:“依俺看桂巧和俺去都不顶用,他不会松口,不如托个人从中去做工作。”
刘桂巧受到爹的启发,想到了姚联顺,俺与他有过一段私情,他的话在联官那里也顶事,托他去事情可能好解决。对爹说:“赶明俺去找找春莲五叔联顺,他兴帮这个忙。”
东方地平线上,大地吐出了一口血,染红了半边天。刘安徽噘着嘴情绪低沉地来到北屋,对爹娘说:“叫俺姐带上孩子走吧?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娘一边梳头一边说:“先弄两天,今格你姐去找她小叔子从中调解调解,叫春莲爹先给点物件,你好好做做传他娘的工作。”
刘安徽说:“她闹了一黑家,天不亮就抱上刘传走了,说姐姐不走她就不回来。”
“她往哪儿走了?”爹问。
“她没说,俺估摸着兴是回娘家了。”
“她有了难处也是回娘家呀?”爹说,“别急,等几天她落落火气,你去将她娘俩接回来。”
“那俺今格出去要点吃的?”刘安徽问爹。
“今格先别去,你姐姐带来一斗多粮食,你去找姜大头的磨推推,先挵几日。”爹说。
刘桂巧知道联顺喜欢春莲,特意拉上春莲去找在城关公社当副主任的姚联顺。当刘桂巧顶着冷风来到姚联顺的住处时,那时郑美娟还没生,腆着大肚子在和姚联顺在院子里宰鸭子。姚联顺将杀死的瘦鸭子按在开水盆里,来回翻了两过,热气里溢出一股鸭子的腥臭味,旁边放着一把带血的切菜刀和半碗已经凝固了的鸭子血。
姚联顺两手倒替着在热水盆内煺鸭毛,郑美娟扭脸发现刘桂巧进了公社的大门,心想:叫化子上门没好事,端起半碗鸭血,揭开蓝棉门帘进了屋。
刘桂巧逮着春莲来到姚联顺身后,强装着笑脸说:“大兄弟忙啥呢?春莲天天嚷嚷着想她五叔,非叫俺带着她来看你,春莲,叫叔叔。”
“五叔!”春莲胆怯地叫了一声。
“嗯!”姚联顺从鼻子眼里应了一声,继续煺他的鸭毛,眼皮没抬一下,好像身旁只有春莲一个人,刘桂巧根本不存在似的。
“五弟在煺鸭毛呀?看你笨手笨脚的样子,来,俺帮你煺。”刘桂巧献媚。
“不用。别烫了你的手。”姚联顺仍没抬头。
“杀鸭子是给她五婶补身体的吧?美娟怀上几个月了?身子骨壮实不?”刘桂巧问。
姚联顺冷酷无情地嗯了两声,没有回答刘桂巧的问话。刘桂巧看着姚联顺冷若冰霜的表情,脸上火辣辣的,心中酸楚楚的。现在使她明白了,露水情不久长,风一吹就落,日一出就干。自己如同坠入万丈深渊,空唠唠地孤立无援。既然来了,只好硬着头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