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打听,一旦有消息,去封信还不是你说啥是啥?”杨水云点着姚联官的心口。
又一场暮春雨,给田野带来生机勃勃的活力。谷子、高梁合着伙扎破地皮,拔着高一天一个成色,豆子,棉花抱着团噌地爬出土层,伸着嫩腰张开嘴巴,吐出尖尖的舌头,麦苗齐刷刷地站着整齐的纵队,好似一排排怀了孕的女兵,精神饱满地摇晃着大肚子。
张庄小学放学了,从村口走出一队小学生、蹦蹦跳跳地唱着刚学会的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姚联官乘晌午休息时间去刘庄找刘媒婆,出村碰见孔照年割了尖尖一花篓青草,趔趔趄趄往回走。赶忙夺过来背着送到家,和他孙女孔庆美说了几句话,到晌午大错才到刘庄。问一挑水的男子:“你知道刘嫂住在哪里?”
“你是哪个村的?”
“俺是姚家庄的。”
“噢!认出来了,你找哪个刘嫂?”
“好说媒的那个。”
“叫刘香嘴吧?”
“不知道叫啥,只知道他经常给人说媒。”
“你进村后数着,路北第三条胡同,第一家门口往西开的门就是。她给你说媳妇哪?”
“没有,有个别的事。”
刘香嘴的真名叫刘闺秀,娘家是开口府东郊祝村人。刘闺秀的爷爷那辈是赫赫有名的首富之家,五顷上等好地,顾着六个长工四个女仆,家大业大,骡马成群,在开口府开着当铺。她爷爷刘盛德一辈子娶了三个老婆,生了十几个闺女,快五十岁了没有接香火的儿子。又讨了第四房老婆,用尽各种办法八年不生,眼见花甲将到,庆幸四姨太给生了个贵子。然而儿子长到两周岁,不但不会说话,从来没有笑过,不管用什么办法逗,就是不笑。请遍了冀南名医,找了无数个祖传秘方都毫无效果。有一天刘盛德抱着哭丧着脸的儿子在屋中玩,无意中将一只景德镇老窑生产的玲珑剔透兰花小瓷碗碰落在地,玲玲!脆亮的响声把怀中的儿子引逗得笑了,嘿儿!哏儿哏儿!连笑两声。惊诧中刘盛德试着又摔了一只,哏儿哏儿!儿子又笑了。全家人喜出望外,如获至宝,都争先恐后地以摔瓷碗逗孩子笑。说也怪,摔别的碗呀!盆呀!孩子毫无反应,只有摔这贵重的小瓷碗小孩才发笑。刘盛德为此特意派人从景德镇购来几十箱同样的瓷碗,在瓷碗摔完的时候,儿子已学会了说话。孩子长大了,费得不成
样子,不上学不听话,流里流气蛮横不讲理,惹事生非。十几岁就合着伙到开口府里逛窑子,抽大烟。刘盛德对儿子束手无策,活活给气死了。
刘盛德死后,儿子刘百家当家,更是肆无忌惮地挥霍浪费,开口府的当铺卖了,祝村街的店铺相继关门,钱花光了卖地,地卖光了卖房,到刘百家四十岁的时候,家境几乎到了讨饭的边沿。他得梅毒去了西天,留下一双儿女,儿子叫刘祥福,女儿叫刘闺秀。
刘闺秀的哥哥小时候长秃疮,落了个油光铮亮的秃子,五冬立夏箍着条蓝边白毛巾,三十大几了没寻上媳妇。
刘闺秀好说媒,外号刘香嘴,她能把方的说成圆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把丑的说美的,反正你别想从她嘴里听到对方有什么缺点。如果一方有特别明显的缺陷,她能不露声色地找个人顶替相亲,骗过对方。刘闺秀媒说成了一大摞,就是没给哥哥说成一个。当姚联官托她给杨水云找婆家时,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哥哥刘祥福。
正当刘闺秀为等不上姚联官来而着急上火的时候,姚联官找上门来。高兴得刘闺秀屁颠屁颠地把姚联官接到家,说:“你来得真巧,再晚来一会儿俺就去姚家庄找你去了。”
“这几天忙,老是抽不出空。”姚联官坐下说。
“你托的那事,真不好办,可把俺难坏了。”刘闺秀先用话把姚联官寨住,说:“俺为你的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腿都跑细了,腰都跑折了,挖遍三乡五里没一个好头,跑到三十里开外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怕耽误喽,前天亲自找了你一趟,一个歪脖子老头说你不在家。联官呀!好头不多,咱得抓紧,不然被人家抢去,俺就生了孩子被狗吃喽,白费劲了。”
“你把那户人家的情况说说,俺听听沾不沾。”姚联官说:“要说实话哟!”
“放心吧大兄弟,俺嘴里就没有瞎话,被俺说成的媒你打听打听,那一个不是门当户对非常般配。”
“你快说正题吧,现在地里活正忙。”
“俺给你嫂子说的那户人家是府跟前祝村,上千户的大村子,有名的富村,都是水浇地,村里没有穷人,一年四季吃白面馍,周围村的大闺女都争着抢着往那村里嫁,连瞎子拐子都能寻个漂亮的黄花闺女。”
“那个村是不错,俺听说过。那户人家咋样?”姚联官急待知道具体人家的情况。
“那户人家好着呢!就娘俩,种着十几亩水浇地,卧砖到顶的大北屋,院子大的能赶着
马车转弯。她娘老实忠厚,明事理,脾气又好,没着过急,没打过孩子,和四邻八家没红过脸,你三嫂嫁过去保证受不了气。俺打听得可细呢,听说老辈里是大财主,后来败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根底,土改时划成中农。”
“那个男人多大了,长的咋样?俺三嫂可是个要好的人,她看不上可不沾!”
“小伙长的可棒呢!没挑。高鼻梁大眼睛,白白净净四方大脸,一表人才跟画上画的一样。你没见过唱戏的粉面小生?和吕布差不多。岁数不大三十刚出头,长得少相,爱好箍着雪白的毛巾,跟十八岁的小伙似的特精神。你将来见了就知道了,一看就是个有福之人,可懂事哩,不笑不说话,没与人吵过架。村里的年轻人许他勤快,十多亩地拾掇得松松软软跟绸缎一样,种啥长啥,长啥收啥,家里粮食大囤满小囤尖。保你三嫂满意。”
刘闺秀说得男方天花乱坠,姚联官不禁喜上眉梢,二人一拍即合,商定四月十八日邢武县集上见面相人。
邢武县每年麦收前的几个集日特别红火,农历四月十八日又和传统的庙会赶在一天,赶会的人特别多。县城四面八方的道路上,赶会的人成群结帮,推车的挑担的,提着包裹的,赶着牲口的,犹如蚂蚁搬家,小河流水,一串串地向县城中心涌动。集市上各专业市场分布在县城周围,有头户市,洋布棚,木器场,衣裳摊儿,商贩们的吆喝声响成一片。炸锞子的、蒸包子的、压餄饹的、卖面汤的烟气缭绕,姚联官喜欢喝凉粉,坐在卖凉粉的地桌旁,说:“掌柜的,来碗凉粉,多搁点醋。”
“好的。”卖凉粉的老汉应着,从浸泡在清水中捞出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方似的雪白凉粉,熟练地操刀横三竖四把凉粉切割成小方块,放在一个浅浅的黑瓷碗里,撒上蒜泥、姜丝、滴上香油,倒上醋,抄起一把小勺在黑瓷碗内调和几下,喊道:“来啦!”一碗喷香的凉粉摆在姚联官面前。那边有个大粗嗓门喊道:“ 餄饹!”咯吱吱!压床随着喊声压下去,橘红色的饸饹条一丝一丝成把儿地压到开水锅内。忽然又传来吆喝声:“包子来!肉包子焦来!”
姚联官在糟杂的集市上正吃得香,就听背后有人说:“哟!大兄弟你在这呀!叫俺满集上梳头似的篦了个遍,眼珠子都瞅直了,原来你在这呀!”
姚联官放下黑瓷碗,站起身和刘闺秀打招呼说:“不是说好了在饭摊见面吗?”斜眼往刘闺秀身后一瞅,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跟着,刘闺秀向姚联官使个眉眼,说:“这就是俺说的刘祥福,没赶过邢武县集,听说这里集上牲口便宜,想买头驴,就跟着俺来了。”
姚联官心领肚明地打量着刘祥福,个头不高,长得很墩实,胳膊腿不像很笨的样子。看五官不缺不残,只是猛一看觉得各部位长得不很协调,厚厚的大嘴唇小眯眯的眼,两只大招风耳朵,长着胖胖的大耳唇,可能就是刘闺秀说的有福之人的象征吧?脸四四方方白白净净的,看一会儿觉得不很丑,看得过去,一般人。姚联官故意问刘祥福:“来买驴呀!家里没喂着牲口?”
刘祥福腼腆地低着头,刘闺秀拾话说:“喂的牛春天卖啦,想买头大母驴喂着。”
刘祥福来时妹妹说叫他来赶集被女方相亲没说买驴,怎么扯到买驴上了,灵机一动顺着妹妹的话说:“那头牛喂的年头多了,卖喽换头驴,又能干活又能骑。”
姚联官听刘祥福说话很流利,不拖拉不结巴,向刘闺秀点点头。
刘闺秀将哥哥支走,一同和姚联官来到邢武县西南老城墙根,坐在一片杏树林边,谈起了条件。
“俺三嫂是个聪明伶俐能干的人,手巧得很,心眼又诚实,不是因为三哥死去,她坚决不走头。俺对三嫂出嫁很惋惜,不过三哥既然死了她决定走头,俺只好放行。还有个侄子今年六岁,是三哥的独苗,目前离不开娘,随三嫂过去,暂时不改姓,长大喽再说。”
“沾。”刘闺秀为说成哥哥的婚事,满口答应说:“孩子到刘家受不了委屈,保证看得亲,你就一百个放心吧,有啥事你找俺!”
“三嫂在家对俺很好,里里外外一把手,吃苦耐劳,勤俭节约,村里人没说差的。俺不能亏待三嫂,得给她准备点好嫁妆。只因爹刚过世不久,家里条件不好,办嫁妆有困难。”
刘闺秀一听就知道姚联官在要彩礼,慷慨地说:“大兄弟别做难,开口吧,俺觉得差不离就敢做主。”
姚联官板着指头说:“多喽俺张不开嘴,照着能成的说,衣服至少得三套吧,一套缎子料的过事那天穿,两套洋布料的平时穿,花洋布被面和褥子面得四条,尚若条件不允许,褥子面换成粗布的,絮被子的棉花也得二十斤吧?另外家里生活不宽余,再给六石麦子。先想出来这么多,你看咋样?”姚联官狮子大开口。
刘闺秀听着姚联官漫天要价,抿着嘴直笑。待他讲完,刘闺秀咋咋舌说:“哟哟哟!大兄弟,娶个大闺女才要多少礼呀!你当俺不知道,你三哥当汉奸,在府里被人家打死了。你三嫂也是个好吃懒做不想干活的人,受着管制,背着汉奸婆的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