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就是膀子凉点。”黄菊又提起乔氏,说:“还是乔氏命好,离就离,给留下个大胖小子守着,有个盼头。”
“她若是狠狠心丢下公婆不管,硬撵着景武走喽,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谁是啥命都是前世修定的,信不信由你,反正俺信,人的命由天定,胡思乱想不顶用。听天由命吧!你的命好,苦尽甜来,俺这辈子恐怕是苦水腌透了。”黄菊又兜售她的宿舍论。
蓝梅说:“大嫂信命俺不反对,可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栓在命上,那样会害自己。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命运上,认为受苦受难是命中注定的,乖乖地听人摆布,一辈子翻不了身。俺也信命,一个人生在什么家庭没法挑选,客观条件又往往影响着你的一生,但事在人为,可以用自己的行动去改变人生,改变命运。”
“不信命不沾,世上的人和人为啥差距那么大,就是命。命还能改?命中有时必定有,命中没有别强求,强求来的不久常,强求来的看似是福,实则是祸。”黄菊坚信自己对。
蓝梅自知说服不了黄菊,说:“俺不和你争论这个问题,老辈子的人都说不清,俺能说清?哎!大嫂,你说那大城市是啥样?南京能比咱姚家庄大多少?”
黄菊四三年要饭去过冯村,见过汽车,火车和电灯。说:“南京肯定比咱姚家庄大,比张庄村还大呢,街里准能跑汽车,村外准能通火车。俺那年在冯村见过,火车一来那电灯照得可亮呢,手上趴着个蚊子都能看见。那村里的路可宽呢?能并排着走三辆大胶皮轱辘车。街可长呢,一眼望不到头。城市里人多,都是生人,谁见了谁都不说话。你到南京可得小心点,啥人都有,有坏男人也有坏女人,黑喽还有拉男人上床的妓女,你可别被人家拐到那里边去。”
“解放后,城市里不是没窑子了吗?”
“是吗,解放后俺没去过冯村。”
“俺可不是容易受骗的人,好歹认几个字,见到那不顺眼的人,不答理他。”蓝梅很自信。
“小心到不了郭武,听说南京城有高楼大厦,当心掉向。”黄菊告诫蓝梅。
“天底下好人多,鼻子下边有嘴,俗话说,见人不施礼,多走几十里,多问呗,俺不信有名有姓地打听不到。”蓝梅信心十足。
黄菊说:“到城市里找茅厕都难。”
“俺少吃少喝,再说那家能没茅厕,不要吃不要穿,借谁家茅厕方便方便能不叫用?”
“南京离咱这几千里,咋个走法,愁不?”
“俺坐火车去。”蓝梅说:“俺娘给了十几万块钱,那天俺去张庄找张能人打听路怎么走,他借给俺五万块钱,够去的路费就沾了呗,回来的路费他能不给拿?俺估计联官兴给点,听张能人说从咱这往济南去,在济南坐上火车,一天一夜不用下车就到了南京。”
“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穷家富路,多准备个钱,俺也没有钱给你做盘缠,要么赶明俺去卖几件旧衣服?”
“不用了大嫂,你的心俺领了。俺走后你一人在家,俺担心小四两口子欺负你。不要太软了,就她那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你还能打不过她?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俺这人不好争强,再好的刀尖药,不如不拉口,俺不招惹他们,他们能把俺咋样?”
“记住俺的话,大哥一有信,立马就去找,可别被小四给骗喽!”
“大嫂记住了。你准备几时动身?”
“暮春三月,正是出门的好时候,现在往南走,越走越暖和。俺跟娘说好了,后天走,三六九往外走,后天是初九,出门的吉祥日子。”
“你对联官说了没有?”
“说了,这事不能瞒着人家。”
一九五O年农历三月初八日下午黄昏前,在杨寨村北麦地的土埝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经常干劫道生意的杨寨村刘坏蛋。此人个不高,长得贼眉鼠眼,两颗大门牙噘噘在厚嘴唇外边,身穿一件灰不留秋的棉裤棉袄。另一个就是姚联官,穿着一身深蓝夹衣,上身披着一件藏青色大棉袄。
二人背风而坐,姚联官话音低沉地问:“坏蛋,前几天跟你说的事想得咋样了?”
“她是你亲嫂,又是本乡本土的人,俺觉得不妥。”刘坏蛋有顾虑。
“嗯?变卦了?”姚联官脸阴森森的。
“劫财可以,害命俺……”
“你过去干这种事还少吗?”
“俺手上可没人命!”刘坏蛋立刻表白。
“你说没人命谁信?现在正在搞镇反,咱们区的赵区长是俺大哥的亲密战友,俺在区长跟前说一不二,你要放明白点!”
“是是,俺听你的,是不是给你嫂子留条命?俺怕到时候下不了手。”
“俺要的就是她的命!你不敢干可以,不用你了。赶明俺到区里把你的事抖搂抖搂,等着掉脑袋吧!”姚联官在要挟刘坏蛋。
“别别!有话好商量,照你的话去办还不沾吗?”刘坏蛋害怕了。
“她带的钱不少,少说也有十几万,钱都是你的,俺一个子儿也不要,只要她的一条命!”姚联官一副恶煞凶残的面孔。
“在哪儿下手?”刘坏蛋问。
“去济南要走临清过运河桥,你看着办吧!”
“远点吧?到山东界内看机会?”
“这俺不管,她赶明早晨起身,你事先到运河桥头等着,过运河后尾随而去,见机行事,要干净利落,不许留下任何痕迹。万一你做的不隐蔽,被公安逮住,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许胡咬,听说张庄你还有个姐姐,别给她添麻烦?俺的意思你听懂了吗?”姚联官满嘴杀气。
刘坏蛋头顶冒冷气,只好满口答应:“好,一言为定。不过俺有两个要求,一是你要在区里保着俺,只干这一回,以后坚决洗手不干了,再有这活不要找俺,解放后抓的特紧,太危险。二是俺和姐姐早已断道,俺做的事与她和她家毫不相干,求你千万别找她们的事。”
蓝梅赶明一早要出门,黑价风刮得特别大,窗户纸呱嗒呱嗒响了一夜,妯娌俩的心像窗纸一样忐忑不安。
东方未现鱼白肚,黄菊就起来给蓝梅烙饼,不敢多烙,只烙了两张,连同五六个红窝窝,两块咸萝卜,包了个小包袱,又掖进去两棵大葱,说:“蓝梅,在路上感冒喽就嚼棵大葱,一出汗就好了。”
蓝梅也早早起来梳洗得干干净净,漂亮年轻了许多,圆敦敦苹果脸庞,由于兴奋红润得发光,乌黑的两道浓眉显示出自信,流露出希望和幸福。穿着一身可体的天蓝色带大襟的农妇衣裳,土气里藏着秀雅和美丽。
姚联官假惺惺地淌着依依不舍的泪,说:“二嫂一定要走,俺心里实实不忍,更是担心,希望二嫂在路上多加小心,保重身体。不是开春农活忙,俺一定送你到济南。”姚联官小心地从衣兜内掏出几张纸币说:“二嫂,别嫌少,兄弟手头不宽余,罗锅腰上山,前(钱)紧,多少是兄弟的心意,收下吧。”
刘桂巧对蓝梅的出门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只是在蓝梅走时,送到门口摆摆手就回屋了。
黄菊把蓝梅送出姚家庄村东口,蓝梅上牙咬着下嘴唇难舍难分地说:“大嫂,回去吧,别送了,风大你没箍着头,别被风吹着。”
黄菊紧紧地攥着蓝梅的一只手久久不愿分开,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说:“好妹子,咱们姐妹一场,真舍不得你走,俺心里空落落的。”
“大嫂,别难过……”蓝梅一句话没落音,眼泪就像筛子里倒进一盆水,唰!倾出眼帘,浇湿了前大襟,抽泣着说:“大嫂,俺一到南京就叫他立马给你来信,帮你打听大哥的下落,在家等俺的信,啊!”
“走吧!”黄菊的泪水灌满了嘴,千言万语都留在紧扣在一起的手上,谁也不愿先松开,好似一松手谁也就再见不到谁了,黄菊抽泣着说:“别把大嫂忘喽,千万记住早点回来,大嫂就你一个亲近的人,俺每天磕头请神家保佑你路途平安。”
蓝梅涕不成声,不情愿地抽回手,瞅着大嫂那表情复杂的古铜色的大脸庞,倒退着走了两步,眼睛突然一惊,说:“大嫂,你听俺一句话,人善被人欺,小四两口子都不是好东西,提防着点,啊!”
黄菊点点头,撩起大襟捂住满是泪水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人挥泪告别,蓝梅一步三回首地往东走了,身影渐渐变短,慢慢变成一个黑点。黑点也消失了,黄菊兀自像木偶一样呆呆地站在村东口,很久,很久……
天上繁星知多少/地上道路有几条/金星银星光相通/大路小路连绵绕。
山高路远何所惧/暗沟一尺跌断脚/人人脚下一条路/谁若会走谁逍遥。
蓝梅踽踽独行,开始了漫漫的寻夫路程。她有决心,思念促使她满腔热情,她有犟劲,夫妇感情把犟劲凝固成力量。然而,她毕竟是未出过远门的农家妇女,涉世浅,太幼稚,把曲折复杂的人生想得太简单,把路途的困难估计不足,把身旁的人看得不透。她就像一只刚出窝的雏鸟,悠悠闲在草丛中觅食,不知天空中有虎视眈眈的老鹰,也不知丛林中已张开捕捉自己的丝网。
人逢喜事精神爽,蓝梅一心想着找到自己丈夫时的快乐,第一天上路走了七十多里,日落前宿在威南县境内一村庄。真应了蓝梅的一句话,天下好人就是多,这家是军属,老两口的儿子在胶东半岛军队上。听说蓝梅是去南京找八年未见面的丈夫,对她特别热情,专门为她蒸了一锅白面馍,葱花炒鸡蛋,杂面条汤还燎着葱花姜丝,吃得蓝梅汤足饭饱,临睡前大娘还给蓝梅烧了一盆热水烫脚。
第二天蓝梅上路后不久,就觉得****酸疼,然而精神因素支配着她并没有放慢脚步,以唱小曲来解除路途中的疲劳:“……走路走大路,莫要走小路,大路上行人多问路好问路……坐船坐船头,莫要坐船后,船头上有扶手掉不到河里头……”
第三天一上路,蓝梅的腿肚子好似灌了铅怎么也拖不动,前脚掌上血泡摞血泡,脚一沾地钻心似的疼。上半身大幅度地摇摆着,一瘸一拐一步挪不了三寸,头上的汗珠子像黄豆那么大叭嗒叭嗒地落下。蓝梅在路旁捡了一根柳树棍当拐杖,一天只走了三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