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黄昏,张维又一次独自徘徊在无忧湖畔,手里拿着一本普希金诗选,旁边是一个绿色的军用包,里面装着三本书:《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瓦尔登湖》、《荷尔德林诗选》,还有一个笔记本,里面是他写的三十六首情诗。这三十六首诗几乎都是在这里写下的。它是这湖里的三十六朵浪花,染着丁香的迷香和杨柳的温柔,还有那无忧湖蓝白色的忧伤。他神情忧郁,背靠着一棵大柳树坐着。夕阳将他有些苍白的面颊照得柔弱而辉煌,然而那柔弱里闪着泪光,辉煌里泛着忧伤。那是一张骄傲而破碎的脸。一张不忍卒读而又千遍万遍让人回首的脸。他目中无人,只是偶尔翻一翻那些诗集,便将它们放在双膝上,然后绝望地看着天边的晚霞。晚霞在他眼里燃烧着,他也觉得自己变成了绯红的一片,向天空广阔地四处扩去,庄严,神圣。
张维的两次自杀(5)
他看着那晚霞走进了无忧湖,满眼都是破碎的霞光。当那霞光在眼里消失后,他就流着泪向湖中心走去。他的怀里抱着一块石头——第一次自杀未遂是因为他忘了给自己的身上绑石头。
无忧湖上,夜色笼罩,一颗春天的生命要自绝呼吸。
三个体育系的女生把他救了上来。当时她们正在湖边练武术,她们以为张维是在玩,没想到他一直走到湖中心去,直到湖水轻轻地合上打皱的湖面时,有一个女生惊呼起来。她们跳了进去。在湖底,她们看到张维紧紧地抱着那块石头不放。她们把他救了上来。一个女生做起了人工呼吸,等张维一口水吐出时,另外的两个女生把大个子张维提起来控。从张维的身体里控出了很多水,还有绿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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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过来看热闹。三个女生见救活了人,都很兴奋。她们不认识张维。有人在张维的绿军用包里发现了那本诗集,才知道是张维。大家一听是张维,即使不认识也听人说过,便说:
“他为什么又自杀了?”
人们看见他写的最后一首诗里有这样几句:
又是春天
所有的绿都悲伤
所有的绿都在逃亡
我们在半路上遇见
我们抱头痛哭啊
哎,我可叹又可爱的九个妹子啊
前面是无后面也是无啊
他们看不懂诗,但他们从这首最后的诗里面读出了一种绝望。
第二部分
人在面对茫茫世界和无限时空时,人就是孤零零的,人就只剩下人本身了,再也不存在其他的责任,所以人只有对自己的责任。一个真正对自己负责任的人,就是一个能够选择如何生存和如何死亡的人。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1)
第三天,李宽把张维从宿舍里叫了出来。张维看上去还有些恍惚。李宽说:
“北京的游览胜地,你都去过哪里?”
“圆明园,故宫,香山……好像就这几个地方。”
“好,今天的课就别上了,今天我们去北海。那里早上人少,我们就去那里转转吧!走吧!”
张维莫名其妙地跟着李宽出来。李宽给车队打了个电话,车队说车已经全部派出去了,暂时没有车,便对张维笑着说:“那我们就去坐公交车。”
张维疑惑地看着李宽,李宽说:“我答应过你爸爸,要好好地照顾你。”
张维有些感动。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想出来。他想好好地睡一觉,但他知道李宽肯定有话要跟他谈。他也觉得很对不起李宽。他与李宽非亲非故,就因为父亲的一封信,李宽就成了他的另一个父亲。他觉得欠着李宽的。他跟着李宽坐着公交车来到了北海公园。一路上,张维抢着要付钱,李宽却总是对售票员说:“这是我的学生。”售票员一听,就收了李宽的钱。
此时的北海公园里游人极少,大都是些在此晨练的退休人员,或手持大刀、宝剑,或练太极拳。树上的露珠儿偶尔从空中掉下来,打在地上,发出奇妙的声响。北海之上,一层薄雾还没有散去,一些建筑若隐若现。张维长长呼吸了一口带点潮湿的气息,不说话了。
“能告诉我你前天为什么自杀吗?”李宽边走边说。
“我也不知道。”张维说。
李宽转身看了看身边的学生问:
“你也不知道?”
学生沉默着。李宽看了看那些晨练的人们说:
“你看看这些人,他们都已经退休了,他们每天所做的事就是使自己健康。健康就是他们的一切。如果他们生病了,他们考虑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他们子女的负担。如果给子女减轻负担,他们就必须使自己健康起来。快乐、健康,是子女对他们的惟一希望。反过来,子女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活下去的最大的理由。如果子女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活着也就失去了意义。”
“但他们可曾想过,他们的子女有可能被更多的问题困扰着。”张维说。
“什么问题呢?”李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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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生存的尊严、意义和价值。如果他们的子女觉得活着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甚至为此而感到痛苦时,难道还要让他们饱受这种痛苦吗?”张维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有些激动。
“这些问题是需要慢慢解决的。每个人在他年轻时,都会在这些问题上徘徊,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人生的体验,这些问题会自然地解决。到我这个年龄时,就觉得这些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作为人子、人父、人妻的责任。人不是孤零零地生活,是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庭。比如你爸爸,你得对他负责。”李宽尽量地把语气放得很淡很淡。
“我知道,可是,人在面对茫茫世界和无限时空时,人就是孤零零的,人就只剩下人本身了,再也不存在其他的责任,所以人只有对自己的责任。一个真正对自己负责任的人,就是一个能够选择如何生存和如何死亡的人。”
“但是,你要知道,当你年龄大一些时,你就会改变自己的人生观。然而如果你死了,你就没有再后悔和改变自己的机会了。”李宽说。
“我思故我在。人只有在理性中生活才能称其为人,此在比彼在更重要。”张维说。
李宽皱起了眉头。他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每出口必哲学的青年,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没有与他对话的能力了。但他是不会放弃的。
公园里的人渐渐地多起来。李宽要了一条小船,和张维坐在船上,向海中心荡去。海面之上,有一种别样的平静。张维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此时,阳光已经把那层薄雾驱散,远远的桥面上已经有车水马龙的沸腾了。他们不向那儿去,他们向幽静处荡去。
“你知道同学们是怎么看你的吗?”李宽笑着问张维。
张维低头苦涩地笑了一下,说:“知道,他们把我叫疯子,神经病。”
“你怎么想呢?”李宽还是笑着。
“无所谓。在我看来,他们是那群在铁屋子里沉睡的人,我是那个惟一的独醒者。”张维将头转向广阔处。
“可是,梦醒了无路可走是很痛苦的。”李宽终于找到了词语。
“痛苦是先驱者的墓志铭,也是一切大成者青年时期的炼狱,是一切有为者的必经之路。”
李宽又一次感到了他们之间的巨大沟壑。他在这个青年面前失语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尴尬。他沉默了许久又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父亲帮助你吗?”
张维把头稍稍转了转,但仍然不看李宽,他说:
“你们是校友,另外,你是一个非常善良和讲信义的人。”
李宽笑了起来。张维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李宽。李宽说: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说的那些原因只是一些次要的原因。”
张维更为疑惑了,他期待地看着李宽。李宽说:
“我的小儿子叫李小松,他跟你一样,也常常有自杀的倾向。他是学油画的,很崇拜凡·高和高更,还有尼采。我和他交流过,但他不跟我深入交流,每次只是一些皮毛。我觉得他可能和你一样,都面临着同样的心理问题。我了解你,帮助你,实际上也是想了解他,想帮助他。”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2)
张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低下了头,李宽问他:
“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不是,我觉得你更真诚了。”
“谈不上真诚不真诚。我就是觉得你是个奇才,在我一个普通人的眼里,你是有些问题,因为你不但退过学,还前后自杀过两次。这在我们学校的历史上是空前的。第一次自杀就算是与情字有关,可第二次——据我所知,你和吴亚子早就不谈了,你和那个李娜也断了很久,你没有再谈过恋爱,也就是说你的自杀与情字无关。我想了很久也想不通。这两个晚上,我没有睡好觉。我必须知道这其中的真正原因。”李宽认真地说。
“没什么真正的原因。我也想弄清楚,可我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来。长期以来,我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张维说。
“什么问题?”李宽说。
“这个问题得从我上大学时收到的两封神秘的信说起。”张维接着谈了那两封信的内容。
“我小儿子李小松也曾收到这样的信,我也看过,反正内容差不多。”李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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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别人都不去想后面那封信里提的问题,只有我在想。我越想越觉得人存在很多悖论,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大问题。这就是我当时为什么要退学的真正原因。这个问题想不清楚,我们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张维谈得很激动。
“但是这是个无法想清楚的问题,人如果想清楚了,活着就没有意思了。”李宽说。
“不,我不这样认为。李主任你不要生气,我觉得这恰恰是人没有想清楚的原因。说实话,我重新回到大学的原因不是要我爸爸高兴,而是要继续思考和回答这一问题。我想起小时候没人玩,便一直一个人想问题,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