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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柠檬色的大蛇从一根杉木柱子上旋转而下。它的扁平的头颅像个盛饭的铲子,嘴里不时吐出紫色的灵活多变的舌头。它的头一接触到磨顶,便柔软地折成一个直角,然后流畅地往前滑动,逼近磨盘中央的老鼠,老鼠们翘起前爪,嘴里发出“喳喳”的声响。蛇头往前滑的同时,盘旋在杉木柱上的像镢柄那么粗的蛇体也在流畅地旋转着下滑,仿佛不是蛇体在盘旋,而是那根风磨的柱子在旋转。蛇头在磨盘中央猛然昂起,足有一尺高,蛇头后仰,像一只并拢的手,蛇的颈子收缩变扁、变宽、绷出了一片密网一样的花纹,紫色的舌头吐得更加频繁,更加可怕,从它的头上,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咝咝声。老鼠们“喳喳”地数着铜钱,身体都缩小了一倍。一只老鼠,直立起来,举着两只前爪,仿佛捧着一本书的样子,挪动着后腿,猛地跳起来。是老鼠自己跳进了蛇的大张成钝角的嘴里。然后,蛇嘴闭住,半只老鼠在蛇嘴的外边,还滑稽地抖动着僵直的长尾。
司马库坐在一根废弃的杉木上,低垂着毛发蓬乱的脑袋。二姐躺在他的膝盖上。她的脑袋在司马库的臂弯里后仰着,脖子上的皮肤绷得很紧。她的脸雪白,嘴大张着,形成一个黑洞。二姐死了。巴比特紧靠着司马库坐着。他的孩童般的脸上,满是苍老的神情。六姐的上半身侧歪着伏在巴比特的膝盖上,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巴比特用被雨水泡胀的大手,抚摸着她的肩膀。在那扇腐朽大门的背后,一个瘦人正在自寻短见。他的裤子褪到腚下,灰白的裤衩上沾满污泥。他试图把布腰带拴到门框上,但门框太高,他一耸一耸地往上蹿,蹿得软弱无力,不像样子。从那发达的后脑勺子上,我认出了他是谁。他是司马粮的大伯司马亭。终于他累了,把裤子提起,腰带束好,回过头,羞涩地对着众人笑笑,不避泥水坐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晨风从田野里刮来,像一匹水淋淋的黑猫,黑猫嘴里叼着银光闪闪的鲫鱼,在铁皮屋顶上冷傲地倘徉。血红的太阳从积满雨水的洼地里爬出来,浑身是水,疲惫不堪。洪水暴发,蛟龙河浪涛滚滚,澎湃的水声在冷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喧哗。我们坐在磨顶上,目光与胀进来的云雾般的红光相遇,被急雨洗涤了一夜的窗玻璃一尘不染,将没被房屋和树木遮挡住的八月的原野展现在我的视野里。磨房前的大街上,雨水冲走了所有的浮土,暴露出坚硬的栗色土层。街面泛着漆一样的光辉,有两条没死利索的青脊大鲤鱼搁浅在街面上,它们的尾巴还在垂死地颤抖着。两个穿着灰军装的男人,一个高一个矮,高的瘦矮的胖,抬着竹篓子,踉踉跄跄地沿着大街走来,竹篓里盛着十几条大鱼,有鲤鱼,有草鱼,还有一条银灰色的鳗鲡。他们兴奋地发现了街上的鲤鱼,抬着篓子跑过来,他们跑得十分别扭,像拴在一起的鹤与鸭。大鲤鱼!矮胖子说。两条!高瘦子说。他们捡鱼时,我看到了他们脸的大概轮廓,确信他们是六姐与巴比特结婚宴席上的两个堂倌,独立纵队的内应。磨房外站岗的士兵,斜眼看着捡鱼的人。带哨的排长打着哈欠,踱过去,道:“胖刘瘦侯,你们这叫裤挡里摸卵,旱地上拾鱼。”瘦侯说:“马排长哟,您辛苦。”“辛苦谈不上,肚了饿得慌。”马排长说。胖刘道:“回去熬鱼汤,打了这么大的胜仗,得犒劳犒劳三军。”马排长道:“这么几条鱼,别说犒劳三军啦,够你们伙夫头子吃就不错了。”瘦侯说:“您大小也是个干部,干部嘛,说话要有证据,批评要注意政治,可不能信口开河。”“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马排长说,“瘦侯,几个月不见,你的口才见长嘛!”
在他们的吵嚷声中,母亲披着红彤彤的霞光,沿着大街,步伐缓慢、沉重、但却异常坚定地走了过来。“娘——”我哭叫着,从石磨上扑下来。我想飞进母亲的怀抱,却重重地跌在石磨下的烂泥里。
等我醒过来时,看到六姐激动的脸。司马库、司马亭、巴比特、司马粮都站在我的身边。“娘来了,”我对六姐说,“我亲眼看到娘来了。”我挣脱六姐的胳膊,往门口跑,头撞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晃晃身子,继续跑,费劲儿地分拨着人的密林。破烂的大门挡住了我的出路,我擂打着门板,喊叫着:“娘——娘——”
一个卫兵把汤姆枪黑洞洞的枪口伸进门窟窿晃了晃,威严地说:“别吵,等开过早饭就放你们。”
母亲听到了我的呼唤,加快了步伐。她淌过路边的水沟,径直地对着磨房大门走过来。马排长拦住她,说:“大嫂,请止步!”
母亲抬起胳膊,隔开马排长,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往前闯。她的脸被红光笼罩,像涂了一层血,嘴巴因为愤怒变歪了。
哨兵们匆忙住里靠拢,排成一字横队,像一堵黑色的墙壁。
“站住!老娘们!”马排长捏住母亲的肩膀,使她不能前进。母亲身体前倾,竭力想挣脱肩膀上那只手。“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马排长恼怒地问。他胳膊一用力,母亲连连倒退几步,几乎跌倒。
“娘啊!”我在破门里哭喊着。
母亲双眼发蓝,歪斜的嘴巴突然张开,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响声。她不顾一切地向门扑来。
马排长用力一推,母亲便跌在路边的水沟里。水花四溅。母亲在水沟里打了一个滚,匆匆爬起来。水淹到她的肚腹。她呼呼隆隆地蹚着水,爬上水沟。母亲浑身湿透,头发上沾着一些脏水泡沫。她的一只鞋丢了,赤着残废的小脚,一瘸一颠地往前冲。
“站住!”马排长拉动枪栓,胸前的汤姆枪口对着母亲的胸膛,怒冲冲地说,“你想劫狱吗?”
母亲仇视地盯着马排长的脸,说:“你让开!”
“你到底要干什么?”马排长问。
母亲大叫着:“我要找我的孩子!”
我大声哭叫。在我的身边,司马粮大叫着:“姥姥!”六姐高叫着:“娘——!”
被我们的哭声感染,磨房里的女人们嚎啕大哭起来。女人的哭声里,混和着男人擤鼻涕的声音和士兵们的咒骂声。
哨兵们紧张地背转身,枪口对着腐烂的天门。
“不许吵!”马排长大喊,“待会儿就会放你们。”
“大嫂,”马排长用和蔼的态度说,“您先回去吧,只要您的孩子没干过坏事,我们一定会释放他的。”
“我的孩子……”母亲呻唤着,绕过马排长,往大门口跑来。
马排长一跳,挡在她的面前,严厉地说:“大嫂,我警告您,如果您再前进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母亲定定地望着马排长,轻轻地问:“你有娘吗?你是人养的吗?”母亲抬手抽了马排长一个耳光子,摇摇摆摆地往前走。门口的哨兵为她闪开了通向大门的道路。
马排长捂着脸,大声命令:“拦住她!”
哨兵们呆呆地站着,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母亲站在了大门前。我从大门的破洞里伸出手,摇晃着,喊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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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拉着门上的铁插销,我听到她粗浊的喘息声。
插销哗啷啷响着。一梭子弹从门板上方穿进来,清脆的枪声震耳欲聋,腐烂的木屑落在我们头上。
“老婆子,不许动!再动我就打死你!”马排长吼着,又对天打了一梭子弹。
母亲拔开了铁销,撞开了大门。我往前一扑,脑袋扎在了她怀里。司马粮和六姐也扑上来。
这时,磨房里有人大喊:“弟兄们,冲出去吧,待会儿就没命了!”
司马支队的士兵潮水般涌出来。我们被男人们坚硬的身体撞到一边,跌倒了我,母亲伏在我的身上。
磨房里混乱不堪,哭声、吼声、惨叫声混成一片。十七团的哨兵被冲撞得东歪西倒。司马支队的士兵抢夺他们的枪枝,子弹打得玻璃噼哩啪啦响。马排长跌进水沟,他在水中打了一梭子,十几个司马支队的士兵像木头人一样僵硬地跌倒。几个司马支队的士兵扑向马排长,把他压在水沟里。沟里一片拳脚,水声响亮。
十七团的大队人马沿着大街跑步前来。他们边跑边呐喊开枪。司马支队的士兵四散奔逃,无情的子弹追击着他们。
我们在乱中靠近了磨房的墙壁,背靠着墙,往外推着挤向我们的人。
一个十七团的老兵单膝跪在一棵杨树下,双手托枪,单眼吊线,他的枪身一跳,便有一个司马支队的士兵栽倒在地。枪声噼噼叭叭,滚热的弹壳跳到水里,水里冒出一串串气泡。那个老兵又瞄上了一个,那是司马支队的一个黑大个子,他已往南跑出了几百米,正在一片豆地里像袋鼠一样跳跃着,奔向与豆地相接的高粱地。老兵不慌不忙,轻轻一扣扳机,叭勾一声,那奔跑的人便一头栽倒了。老兵拉了一下枪栓,一粒弹壳翻着筋斗弹出来。
在杂乱的人群中,巴比特引人注目,他像羊群中一头傻乎乎的骡子。羊群咩咩叫,拥拥挤挤。他睁着大眼,撩起长腿,沉重的蹄子啪唧啪唧踩着地上的乱泥,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