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者提起,夏志清先生的名著《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未提,水晶先生书中也未提。因此,我几乎不需考证,就断定这是张爱玲的佚文。欣喜之余,立即影印了寄给远在香港担任《明报月刊》助理主编的黄俊东先生。
我之所以把《小艾》寄给黄俊东,有两个原因:一是由金庸先生创办的《明报月刊》在海外华人文化界享有很高的声誉,六、七十年代发表过不少张爱玲的散文;二是黄俊东本人与张爱玲有过通信往来,也是张爱玲在香港出版的她的第二本散文集《张看》的责任编辑。果然,黄俊东慧眼识宝,立即嘱我撰写一文介绍《小艾》的发现经过,与《小艾》一起在《明报月刊》发表。黄俊东认为《小艾》的重见天日,必将对海内外的张学研究形成冲击。
后来的事实证明黄俊东的估计是对的。《明报月刊》一九八七年一月号刊出《小艾》后,在海内外引起很大反响,海峡两岸的反应尤为热烈,《联合报》副刊马上转载,大陆也很快推出单行本,香港更有盗版本出现,以致引起张爱玲的不快。张爱玲最信得过的友人宋淇(林以亮)先生曾形容这次发现为张爱玲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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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无心插柳柳成荫,收在本书中的《张爱玲创作中篇小说(小艾)的背景》成了我研究张爱玲的第一篇评论。如果钟叔河先生不委托我编订周作人佚文,我就不会去查阅《亦报》,不可能发现《小艾》,也就可能与张爱玲无缘。其实,我当时的研究课题很多,郁达夫研究、周作人研究、梁实秋研究、台静农研究,我均有浓厚的兴趣,对这些作家生平和创作史料的搜集整理也都初具规模。但我意识到张爱玲研究在大陆还刚刚起步,还有许多工作要做。特别是对张爱玲史料的搜集整理几乎无人问津,这既是不正常的,也是与张爱玲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越来越重要的地位所不相称的。我应该潜下心来。花上数载,致力于我所擅长的关于张爱玲生平史料和佚文的查考。我相信持之以恒,一定会有收获的。
从此以后,我一直把张爱玲作为我的主要研究对象之一,而上天也特别眷顾我,让我不断地有所发现。当然,也使我沉湎于张学而不能自拔。张爱玲一九九五年九月初的一天在美国洛杉矶悄然谢世之后,我的工作也没有停止。相反倾注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对张爱玲作品的考辨发掘也从文学创作扩大到美术领域。我还编选了《私语张爱玲》、《作别张爱玲》和《名著图典:流言》等书。后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主任王德威教授在香港岭南大学主办的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称我为目前在海峡两岸三地(张爱玲)书目学上最重要的学者,我当然是愧不敢当的。
二O0一年七月,承已故的台湾远景出版公司主持人沈登恩先生的美意,我把历年所写的关于张爱玲的主要文章汇编成书交远景出版台湾版。我在这本题为《说不尽的张爱玲》的张爱玲史料考证文集的自序中说:在并不算短的十多年时间里,我发掘张爱玲早期佚文,考证张爱玲生平事略,自以为对客观、公正、全面地评价张爱玲提供了新的资料。对张爱玲研究的深入略尽了绵力。我还表示。出版此书的目的是为自己的张学研究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然而,这个句号没有划圆。这两三年来找我谈张爱玲的有增无减,我也并没有在张学研究上罢手,并没有淡出张学领域,仍在继续耕耘,继续有所拓展。我越来越认识到张爱玲史料研究的完备与否直接关系到对张爱玲的整体评价。也越来越体会到张爱玲其人其文确实是说不尽的。现在,上海三联书店拟推出《说不尽的张爱玲》大陆版,我欣然同意之余,又对全书作了修订,补充了近三年来的新作,以期更完整地展示我在张学研究上的心得,让读者共享,也请读者指教。
是为序。
2004年5月14日于沪西梅川书舍
天才起步略谈张爱玲的Chu女作《不幸的她》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海内外张学界一直认为一九四0年发表的散文《天才梦》是张爱玲的Chu女作,张爱玲本人也曾如是说。笔者六年前发现张爱玲一九三六年在其就读的圣玛利亚女校《国光》半月刊发表的小说《霸王别姬》和《牛》,已经推翻了这个论断。最近,笔者又发现张爱玲一九三二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不幸的她》,从而使张爱玲璀璨多姿的文学生涯又提前了整整四年。彻底解决了张爱玲何时开始其文学创作这个困惑张学界多年的难题。如果计算篇幅,《不幸的她》仅一千四百余字,按台湾文坛的习惯说法,只是极短篇,按大陆文坛的习惯说法,是微型小说或小小说。当然,文章的价值不能以字数长短来衡量。现先把《不幸的她》造录如下:
秋天的晴空。展开一片清艳的蓝色,清净了云翳,在长天的尽处,绵延着无边的碧水。那起伏的海潮,好像美人的柔胸在蓝网中呼吸一般,摩荡出洪大而温柔的波声。几只洁白的海鸥,活泼地在水面上飞翔。在这壮丽的风景中,有一只小船慢慢的棹桨而来:船中坐着两个活泼的女孩子,她们才十岁光景,袒着胸,穿着紧紧的小游泳衣服,赤着四条粉腿,又常放在船沿上,让浪花来吻她们的脚。像这样大胆的举动,她俩一点儿也不怕,只紧紧的抱着,偎着,谈笑着,游戏着,她俩的眼珠中流露出生命的天真的诚挚的爱的光来。
她俩就住在海滨,是小学的一对亲密的同学。这两朵含苞的花是差不多浸在蔚蓝的水中生长的。今天,恐怕是个假期。所以划到海心游乐的吧!
雍姐!你快看这丝海草,不是像你那管草哨子一样吗?拾它起来。我吹给你听!“她一面说,一面弯转了腰,伏在船沿上去把手探到水里。
雍姐忙着挡她:仔细点!跌下去不是玩的。你不看见浪很大吗?她不言语了,只紧靠在雍姐的怀里,显出依傍的神气。
夜幕渐渐罩下来,那一抹奇妙的红霞,照耀得海上金波似的。在那照彻海底的光明中,她俩唱着柔美的歌儿,慢慢地摇回家去。
暮色渐渐黯淡了,渐渐消失了她俩的影子。
五年之后,雍的爱友的父亲死了,她母亲带她到上海去依靠她的姨母,她俩就在热烈的依恋中流泪离别了。
在繁华的生活中又过了,她渐渐的大了,像一朵盛开的玫瑰一样,她在高中毕了业,过着奢华的生活,城市的繁荣,使她脑中的雍姐,和海中的游泳,渐渐的模糊了。
她二十一岁,她母亲已经衰老,忽然昏悖地将她许聘给一个纨绔子弟!她烧起愤怒烦恨的心曲,毅然的拒绝她,并且怒气冲冲的数说了她一顿,把母亲气得昏了过去。她是一个孤傲爱自由的人。所以她要求自立打破腐败的积习她要维持一生的快乐,只能咬紧了牙齿,忍住了泪痕,悄悄地离开了她的母亲。
飘泊了几年,由故友口中知道母亲死了。在彷徨中。忽然接到了童时伴侣雍姐的消息,惹她流了许多感激、伤心、欣喜的眼泪。雍姐师范学校毕业后。 在商界服务了几年,便和一个旧友结了婚,现在已有了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孩正和她十年前一样,在海滨度着快乐的生活。
几度通信后,雍姐明了了她的环境,便邀她来暂住。她想了一下。就写去答允了。
她急急地乘船回来,见着了儿时的故乡,天光海色,心里蕴蓄已久的悲愁乐,都涌上来。一阵辛酸,溶化在热泪里,流了出来。和雍姐别久了。初见时竞不是悲是喜。雍姐倒依然是那种镇静柔和的态度,只略憔悴些。
你真瘦了!这是雍姐的低语。
她心里突突的跳着,瞧见雍姐的丈夫和女儿的和蔼的招待,总觉怔怔忡忡难过。
一星期过去,她忽然秘密地走了,留着了个纸条给雍姐写着: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
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她坐在船头上望着那蓝天和珠海,呆呆的出神。
波涛中映出她的破碎的身影啊!清瘦的她长吁了一声!一切和。年前一样人却两样的!雍姐,她是依旧!我呢?怎么改得这样快!只有不幸!
暮色渐浓了,新月微微的升在空中。她只是细细的在脑中寻绎她童年的乐,她耳边仿佛还缭绕着从前的歌声呢!
《不幸的她》刊于一九三二年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年刊《凤藻》总第十二期。荦名张爱玲,编者特地说明作者还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张爱玲与《凤藻》的关系虎为密切,这从近年张学界包括笔者在内陆续发现她在《凤藻》上发表的散文《逆暮》、《秋雨》、《论卡通画之前途》、《牧羊者素描》、《心愿》等就可证明。但她在《凤藻》上发表的小说,《不幸的她》却是唯一的一篇,同时也是发表时间最早的一篇。也许《凤藻》总第十二期已成了海内孤本,以致这篇Chu女作埋没了达七十三年之久,现在终于被笔者挖掘出来,公之于世,可惜的是,张爱玲本人已不及亲见了!莺声初啼,虽不免稚嫩,不免带着当时流行的新文艺腔,却同样清脆可爱。《不幸的她》,写年轻、孤傲而爱自由的她为追寻独立自主的生活四处飘泊,而她对童年生活的怀念,对纯真友情的依恋,更是写得如泣如诉,忧郁缠绵的笔调中透露出少女张爱玲的早慧和敏感。张爱玲的小说素以关注女性心理和命运见长,《不幸的她》又提供了一个最新的佐证,值得海内外张学界注意。张爱玲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月亮意象,在《不幸的她》中也已有所显示,同样耐人寻味。天才正是从《不幸的她》开始起步的。
附 记
今天中午接到《联合报》副刊主编陈义芝先生的长途电话,告知张爱玲已在美国洛杉矶她自己的寓所谢世。这个噩耗太突然了,笔者简直不敢相信,在电话中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