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2004年4月3日《深圳商报文化广场》)
翻译英文作品的最初尝试:新发现的张爱玲译作《谑而虐》浅说
张爱玲以小说名,以散文名,以电影名,海内外的研究论述虽还不能说是汗牛充栋,连篇累牍却是可以肯定的。相比之下,对张爱玲翻译成就的介绍就比较薄弱。在英译方面,五十年代以降,张爱玲先后翻译了《爱默森文选》、《老人与海》、《鹿苑长春》等书,已为人所熟知;在中译英方面,《海上花列传》译注本完稿至今已二十多年,已经发表的二章更为人所称道。但是。张爱玲是什么时候开始文学翻译的?换言之,她最早发表的翻译作品是哪一篇?迄今是个谜。
笔者一直致力于张爱玲佚文的挖掘,近日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上海西风月刊社出版的《西书精华》第六期(民国三十年夏季号)上发现张爱玲的西书摘译《谑而虐》一篇,断定这正是张爱玲的翻译Chu女作。因此,先原文照录如下,让读者欣赏青年张爱玲的精彩译笔,然后再略作分析:
谑 而 虐
张爱玲译哈而赛女士随夫来英她的丈夫以英美教育界交换教授。赴英国德文州任职她发表了她的日记,标题《谑而虐》,以幽默尖利的文笔写英国、瑞典、挪威给予美国人的印象。风行一时,
译者识
这样湿!我在户内穿一件薄外衣,户外穿一件厚的,然而我仍旧觉得面上手上渐渐生出了一层霉。我不时悲哀地想到家里鲜亮的六月天气,不知道我怎样能在这阴暗的水族馆似的国家度过一整年
受过教育的英国人的好礼貌是我经验到的最细腻委婉的厚遇这么跳起身来,这么开门,这么闪电般的挥动火柴与香烟这都是非常的英雄气概,我再不能摆脱我这个感觉,好像有人刚才说过:上救生船去可怜的亨利赶不上这高速度的武士道当那些英国人轻灵地传递茶或咖啡或烟盘的时候。亨利往往在背景中摆架子,好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英国人的谈话没有骨子 就我所知,它完全是形式而无内容:没有僵窘的沉默,没有吃力的感觉来破坏谈话的流畅:它不断地进行,毫不费力地从最纤薄的材料里织出字句,字句,更多的字勺 园艺、英国风景、无害的新闻,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天气?到一夕话终了的时候,我觉得心理上像是一个才长牙的小孩,没有可咬的东西、
英国人谈话有双重标准。有些男人在会议与干事团体里和亨利谈得流利而头头是道,对我只摇摇一只淘气的手指,卖弃风情地说:你们女人!我知道你们!据我所见,英国人,只要能够躲过,便不想跟女人说话。假如他们非和她们谈不可,他们矢志不移地把谈话维持在他们意想中的女流见识的水平线上、英国女人显然,连有脑子的都在内谦卑地表同意。她们是女学校训练出来的,因而她们不可救药地怕男人:无论其余的世界怎样看不起英国绅士王英国淑女看了他胆寒,认为他是介于上帝与山羊之间的东西,两般都同样的吓人。
英国女人关于衣饰的普遍愚笨。使我充满了哀怜及想把她们训练一下的极强的欲望。但是我早就知道这是没有用的。麻烦的不单是她们没有看线条的眼睛,没有色彩的感觉她们的确和一只猩猩一般天真,不知有线条色彩的存在。但是基本的困难还在她们以有腿、腰、胸为耻,所以她们把自己包扎起来,好像她们的身体是走私运进海关的东西。我料想英国对于这批评的回答是:美国女人花费太多的时间与精力在她们的衣服上。我想这是真的。但是英国女人把她们的时间与精力花在什么上呢?我提出这问句我是吃过她们烧的菜的。英国女人的鞋好像是一个听见鞋子被描写但是没有见过鞋子的人所制造的。在伦敦,买鞋的问题简直不能解决除非你付惊人的入口税买美国鞋。使我这次发脾气的是,我刚才买了一双英国的卧室拖鞋。我不但不能说哪只是左,哪只是右,而且我在深沉的考虑后,才能辨别哪一头是前,哪一头是后。亨利和我大学里几位教授在一个饭店里午餐。饭食很坏,半冷不热。为了不使灵魂离开躯壳,我要了一杯牛奶。女招待被吓倒了。
牛奶?她不能相信地问。
是啊,我回答,差不多和她一般地不能相信,一杯牛奶。她向厨房那边溜去。三分钟后她又回来了。
劳驾,她问,您要这牛奶热还是冷?
我霎了霎眼,说我要冷的。和我们一道的英国人都觉得有趣。你们美国人,其中一个宽容大量地说。我们继续谈话,过了不大一会,那女招待第三次出现了。她有一种被猎狗追逐的仓皇神色。
她绝望地发问:您要这牛奶盛在一只茶杯还是玻璃杯里?
把它卷在一条饭巾里好啦,我冒失地回答,然后立即抱歉起来。看她那么羞窘惶惑。我开始修改我的过失。但是她突然逃跑了,我从此没再看见她。另一个女招待来记下我们点的甜菜。牛奶的计划就此默默搁置了。我开始懂得英国人的牙齿为什么名誉不好从我见到的一点看来。这是可悲地名副其实。但是有一点奇处仍旧未经解释为什么他啊l的假牙装置得这么幼稚?
司脱拉福城(Sabod,莎士比亚诞生地)安痕哈菠威(莎翁的太太)的茅舍与玛丽婀登(莎翁之母)的茅舍都极美,加上鲜艳的花园,足够软化最厌恨古色古香的人。但是,像司脱拉福其他的名胜一般,这里也设有名信片摊子,又有整洁的看守人,他们机械化的诗人崇拜使我尖着眼看他们是不是无线电,有插销插在墙上的。实在,整个司脱拉福使人联想到制成粉末的历史加热水一搅。你便得到一个可口的,滋乔的莎士比亚。、那宽敞的水I“1汀大街镶满了文艺的热狗摊:在附近的狭路上,皱脸小老太婆似的屠多时代的古屋被罚做茶室。无精打采地受终身徒刑。
在司脱拉福,过任何门槛要出一先令。一进门,那观光者便发觉他自己恰巧站在莎翁在遗嘱上签名或是5作《暴风》剧本或是做这做那的一块地上:为了其中特别的神圣性质,他必得再付额外的六便士。英美游客川流不息涌过每一个神龛不是念得太多莎氏的名剧,以致没有空闲看良好健康的侦探小说的人,就是另一种人,从未读过他的作品,希望在低屋梁上撞了头便能获得同样的效果。ig两3派都勇敢地,假装做深深感动,他们的努力给予他们脸上一种盖了一块布似的神情:假使不为了四周的乡景,我不愿在司脱拉福逗留一小时~一我时时期望着有人装束打扮那不朽的诗人,铃声丁当,愉快地叫喊着飞跑出来,于是我不得不抱歉地承认:我现在是个大姑娘了,要我相信莎士比亚,我年纪太长了。(注:欧美人常说:我不是小孩子啦,我不相信圣诞)
我们从挪威回英之后,很少下雨,但是白天凉,晚上冷。客寓的女经理看惯了我们夜间生火。虽然亨利第一次为这事找她的时候。她曾经吓得倒退了一步,好像他问她要几个姨太太来提神。
但是这是夏天呢她亨利柔声回答:那是各人的意见不同了。
日子像舌头上的咳嗽糖一般地消融了。我刷头发,长长地散一回步,把亨利的笔记用打字机印出来,在花园里站一会。放下脸来扮演有田地的缙绅。砰的一声,一天已经过去。我一心一意地爱德文州的乡村已经上了瘾了。住在英国英国乡下必定是和讨了一位愚笨而秀丽的妻子一般。每次你打定主意把她送到白痴收容所去,她转过她那使人心夺神移的侧面来,你又骨头酥下来,被她征服了。
据我看来,英国人与美国生活情调主要的分别之一就是:美国人喜欢给你听听他们的意见。而发表意见之匆忙有如一个办公室。仆欧在五点欠五分的时候拿信封贴邮票。英国人呢,觉得一个规矩人如果不幸有了意见这么一个东西的话,总要把它竭力地藏匿起来。
如果有人告诉我们的英国朋友们,说他们一贯使人不能忍耐地侮辱美国,他们一定完全不相信。但这话却是真的。自然,我们必须认清,所谓下层阶级的人不是如此,如果他们以为做美国人不是一件愉快而有兴趣的事,至少他们不让我们知道他们这样想:但是我们以平等资格相周旋的人们,从小就学习向美国人自尊自大,正如美国人从小就学习刷牙一般。他们的行为和牙刷一般的机械化。他们说然,你不像别的美国人,好像这是最高的赞美似的。他们说这话次数太多了。早已不觉得其中侮辱性的含义,好像他们不理会自己坐的椅子一样。
一般的说来,美国人和英国人相处一下午或一夕,必定要听到至少一打不能作其他解释的暗示在文化程度上,美国同胞和人猿并驾齐驱。
过些时。你开始觉得你不能够心平气和地,无偏见地客察英国,如同一个患干草热症的人不能冷静地谈论八月乡景一般?并不是因为那个批评。凡是略具知识的人。没有反对公正的批评的。只是英国人不批评美国可批评的东西?假使他们听见过私刑杀人,地方自治机关的腐败,美国罢:L强暴的弹压,他们从未开口提到这些短处。他们只有一件广大无所不包的理由控诉美国:美国不是英国。你怎样对付这种人呢?除回家在日记里大发雷霆之升!
《谑而虐》的原作者哈尔赛女士(Magae Halse)在中国名不见经传,但在:美国文坛小有名气。她生一九一O年,应还健在,其父是德国人,其母是英格兰人。她自9WASP(祖先是英国新教徒的美国人)以白嘲。、哈尔赛在六十余年的笔墨生涯中已出版了匕本书,题材l泛,有谈二次大战的,有谈美圈种族问题的,有讲美国政治与道德的,有讲家庭生活的,还有自传,等等。张爱玲选i孚@Wih Malie owad Some是哈尔赛的Chu女作,一L三八年由Simon andShus盯出版,立即成为美国当年的畅销书。大概也正因为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