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忽旋转头来,低声说道:“不,真的,这是以太的副作用。……我新近读过一本《检验应用科学》,有一节说到一个人受了蒙药以后,有时恰像醉倒一般地会作吃语。这吃语往往是出于内心的真话。此刻这老头儿的神经已失了控制,虚伪的面具,自然再不能维持。我们静一静,也许可以毫不费力地听几句真话哩。
我们已进了甘东坪的房门。我见老人仍安静地平躺在床上。他的面色依旧红赤,眉毛也紧紧皱着,急促的呼吸中,带着叹声。从外表上看,他似乎在睡眠状态中,没有说话的可能。霍桑指指那只有白布套子的睡椅,示意叫我们坐下。他轻轻走到床前,又伸手去翻东坪的眼皮,但他的手还没有接触得甘东坪的眼皮上面,忽又急急缩住。老人又继续说话了。
“哈哈哈!他们一定查不出……这东西真厉害,一到鼻子上,他虽有蛮牛般的气力,也会顿时变成一条死蛇,动都不会动—那些饭桶的侦探们一定查不出!哈哈哈!
他的吃语和笑声停止了。霍桑靠在妆台面前站着,有意无意地向汪银林瞧瞧。我也斜瞧着汪银林的脸色。汪银林却沉倒了头,紧紧地闭着嘴唇。室中经过了一度静寂,大家都屏息不动。甘东评的梦吃似的声浪,又断断续续地打破这有恐怖意味的静境。
“莫大姐,你尽管胆大好啦!……我布置得十二分周密,他们万万查不出!……我把他挂好以后,用手巾给他抹过脸。……你只要说你送脸水上去时,你看见他在房里。你只要说这一句,别的便没有事了。哈哈哈,他们定查不出!
老人的语声又停了一停,他的鼻息粗大而短促,似乎他的呼吸越发艰难了。霍桑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他的两手插在黑哔叽的裤袋里面,眼睛瞧着床上的老人,在等候他的后文。
莫大姐…你——你放心好啦!……他们—定查不出!
“哎哟!”
这清脆的惊呼声音突然从中间里透送进来,不能不使我吃了一惊。我急忙从睡椅上立起来,回头一瞧,那个穿淡蓝自由布单衫蛋形脸儿的莫大姐正站在房门外。
伊的上身虽仍穿着那件淡蓝色的罩衫,下面已换了一条深青竹布裤子,足上依旧穿着白纱袜和黑哔叽的鞋子。伊的蛋圆形的脸上,却已丧失了固有的红润,眼睛里也视着恐怖的神气,分明伊对于老人的吃语已听得了几句。霍桑立即走到房门口,向莫大姐点了点头。
他冷然说道:“你不是去找你哥哥商量和解决条件的吗?已办成功了没有?好,好,你暂且在中间里坐一坐,我们要和你谈谈。”他又回转身来挥挥手招呼。“银林兄,这女子说的话,一定可以比这老头儿说得更有意思些。你也到外边来罢。
一会儿,我们三个人已到中间里坐定。莫大姐却不肯坐,伊的背部靠在南窗槛上,低倒了头发怔。
霍桑婉声说道:“莫大姐,这一回事,我们已完全明白。你的主人——一唉,我应当说你的非正式的丈夫。对不对?他围着种种原因,不满意他的儿子,昨天早晨亲手将他的儿子处死,你却是这案中的帮凶!——”
那女子忽然昂起头来,发出锐呼的声音。
“唉!先生这是冤枉的!——我——我不是帮凶!我——我只帮他说了一句谎话,别的都不知道!——先生,我当真不是帮凶!
伊的语声下半截已带着呜咽,伊的眼眶里面也水汪汪地满包着泪珠。
霍桑仍作婉和声道:“你当真不曾帮同行凶吗?那还好,你此刻还有一个最后的机会,可以给你自己辩白。你把昨天早晨经过的事情仔细些告诉我们。你得留意,你不能再像昨天一般用谎话骗人,否则,你真自己讨苦吃了。
莫大姐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点头应道。“先生,我一定说实话。昨天的话,也是他叫我说的。
霍桑点点头。“好,好,那么,现在你说你自己的话吧。
莫大姐旋转了身子,把右肘搁着窗槛,瞧着霍桑说话。“昨天早晨七点钟时,我刚才起身,看见老爷从楼梯上下来。他向我招招手。我正在扣衣服的钮子——
霍桑插口道:“你不是睡在楼上的吗?”
伊的眼光又回到地板上面,低声答道:“我并不是每夜睡在楼上的。”
“但我们刚才瞧见你的那条黑绔纱的裤子还在你主人的床上。”
“昨夜里他和我哥哥吵过以后,他叫我陪在楼上的。”
“吴妈睡在什么地方呢?”
“伊本来睡在他的后房。当两个月以前,他叫伊睡到楼下东次间的客室里去。”
“那么,你和他结识,莫非还只有两个月工夫?”
伊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好,前天夜里你是睡在小姐房里的。对不对?好,你再说下去。他向你招手以后,你又怎样?”
“我跟着他走到后门口的披屋里。他就悄悄地告诉我:‘他已死了,但你不用害怕。等一会你提着铜壶上楼,像往日一样送脸水上去。但你上楼以后不必进他房里去,略等一等,就可以下来。假使有人问你,你可以说你送睑水上去时,瞧见大少爷已经起身,别的事你可以一概回答不知。你尽管胆大好啦,他们一定查不出!’他说完了重新上楼。接着吴妈已买了豆腐浆回来。他第二次下楼,喝了一碗浆出去。后来我就照着他的话干,所以大少爷怎样被他弄死,我实在全不知情!”
室中静了一静,我又听得那老人在隔室中叽叽咕咕地说话。霍桑并不理会,仍自顾自地发问。
“你昨天曾说你送脸水上来时,曾见大少爷在理发。这话也是他叫你说的吗?”
“不——不是。我本来不曾准备先生有这问句,那是我随便乱说的。”
“还有你说大少爷在楼窗上喊洗脸水,小姐也同样听得。这句话什么人假造的呢?”
“那时我一时发急,恐怕你们疑心,也是临时想出来的!
“你和小姐预先约好的吗?”
“没有,但我料想小姐决不会拆容我的谎话,因为伊也很恨他的。”
“伊对于这件事可也知情吗?”
“伊不知道。这件事除我以外,别的人都不知道。”
霍桑正低垂了头在思索什么,忽而隔室中又大声呼叫,并且有床架震动的声音,仿佛老人已在爬起来了。
霍桑忙高声道:“银林兄,他已醒了。你可曾带手铐来?我想你一个人总能暂时应付他吧。包朗,你出去叫一个岗警来,再打一个电话通知姚国英,叫他派两个人到这里来照料。这寓需要人看守一下哩!”
十六、推想过程的说明
十月三十日下午,我和霍桑坐在他的办公室中喝着雨前茶,抽着白金龙纸烟。我们的身体和精神方面,彼此都感到非常舒适。不寒不暖的风从窗口里一阵阵送进来。淡淡的阳光,斜射在外面隔墙上面。书桌上一只式样古朴的蓝瓷高颈瓶中,插着两枝深红色的秋葵,衬着龙爪的绿叶,显得分外地娇媚,旁边的胆瓶上面供着那个纪念品——黑铁的手榴弹,仿佛是一种对比的象徽——英雄美人。
我们安静地养了一会神,我就开始请霍桑讲述他破案时思想上的过程。霍桑倒并不像未破案时的那么留难,很高兴地给我解释。
他说道:“我们对于这件案子,开端时就不幸走进了岔路。那原也不是偶然的。包朗,你总也知道我们被引进岔路上去的幌子,就是那几张神秘的符!这几张符在凶案发生以前,果然很像是只有恐吓作用的无聊举动,但后来在事实上既已出了命案,我自然不能不给予严重的注意。我们在勘验以后,我的眼光仍集中在那与怪符有密切关系的丽云身上。我料想伊也许是此案中的主谋,但担任实际行动的,一定另有其人。我起初认为那个魁梧有力的厨子阿三,有被利用做工具的可能,故而当我捉住了他的手察验的时候,瞧他手上的纸烟痕迹,还只是一种幌子,我的真正的目的,却在察验他手背上有没有指爪痕或任何伤痕。
我接口应道:“是的,当时我看见你抓住了他的手,曾翻来覆去地察看过。
霍桑点头道:“因为我料想汀荪在被蒙倒的时候,时间虽一定不多,但甘汀荪是有些气力的,在一刹那间,他至少会用他的手奋命地挣扎。因此我假定那实际行凶的人,手背上会有指爪的痕迹。这原是有充分的可能性的。不料指爪痕并不在阿三的手上,却在甘东坪的手上。可是当时我们因为莫大姐谎说的时间问题,并且甘东坪的棉袍的袖子又长,掩盖了他的手背,我一时委实还疑不到他。虽然如此,我那时固然没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却觉得这老人的精神体力还像中年人一般,若单就体力上说,他也同样有行凶的资格。再进一步,还有他们家庭间的纠纷问题,他原也有相当的嫌疑。故而我特地到湖心亭去调查,他在时间上绝无可疑。就因着这时间的证明,我的眼光便不能久留在这老人身上,却被那怪符重新引到了他的女儿丽云和丽云的情人方面去。唉!这就是使我迷蒙的主因!
“这也怪不得你,那怪符的吸引力实在太强烈了。
“后来我费了全力查明了那华济民,以为前后的关键已经在握,心中非常高兴。谁知我一看见华济民以后,这一团高兴的热望立即消沉。包朗,你总也瞧得出这少年明明是一个只富智谋而没有实行能力的懦夫。他见了确凿的证据还一味抵赖,在搜查时他又狂呼强盗。这种种举动,都足以表示他缺乏勇气和定力。这种人恰合我所说的只能利用诅咒来发泄怨愤的典型人物。我料想他决不能实施这种凶谋。我才觉悟我已走入了歧途,要找寻答案,不能不急速回头哩!
“后来我听了丽云的供词,使我触发了一种新的推想。因为伊那时候的说话,一心要给济民洗刷,大部分都是实在的,不过有一点是掩饰着的。包朗,你当时可也曾感觉到吗?”
我点头道:“我记得的。当你说到汀荪被以太蒙倒的时候,伊的确流露过一种意外的惊骇的变态,我当时就深深怀疑。后来伊竭力地否认,连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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