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戈心想这事反正瞒不过他,那些下属迟早也会给他一份详详细细的工作报告,于是将前一天与统领等人交手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总座认真地听着,偶尔插口问上一两句话,却都问在了关节点上。
听罢,总座说道:“你这人外表刚强,心肠却比较软,偶尔还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左右。我原本以为,以你的实力堪可作我对手,现在看来,至少还需要再多修行几年。”语气中竟然有几分隐隐的遗憾。
他顿了一顿,不待天戈回答,又冷冷地说:“也许你会不服气,待我仔细说给你听!须知两军对垒,为求获胜,无所不用其极。这种情况下必需保持绝对的冷静,只消一些轻微的情绪波动,就会影响你的冷静和客观的判断。你既能够用言语挤兑统领和昭云,对于此道应该也颇有心得,却为何在袭杀莫文瑞时,不用平日里惯用的兵刃?后来更被那支弩箭偷袭得手,显然冷静程度还不够。至于心肠太软,那就更加显而易见,以你的身手而言,经过几次袭杀,那些人应当至少被宰掉三分之一才对。倘若最初以这样的手段立威,那群草包必不敢放胆来追,也就没有后来的危险遭遇了。”
总座的这一番说话,天戈一一听在耳里,心中不得不承认,他的分析的确很有道理,可是倘若需要以那样的杀人手段立威,自己却又无论如何做不到,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天戈的心中更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自己与总座明明是敌对的关系,他却谆谆诱导,宛若一个耐心的长老和开明的上司,正在训导自己的学生和下属;而真正是他下属的那群人,他们的生死却似乎丝毫没有放在他的心上。
至少直到现在,总座还没有认真向自己打听,在这次冲突中,他的那群下属究竟死伤了多少人。
总座冷冷地说完这番话,见他一副不太以为然的样子,说道:“对于我刚才的这一番话,你心里有什么疑问,何妨说来听听?”
天戈想了一想,问道:“正如总座所说,我的确不够冷静,还会被情绪左右。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最近十年来,我也常常寻求各种方法,希望能够将感情的重负彻底抛开,得到真正的轻松和解脱,不过每次都在暂且解脱一阵子后,又以更加迅猛之势再度袭来。可见感情是人天生就具备的,它既然已经产生,就需要适当渲泻,对它太过抵防并不是一个妥善的方法,犹如筑堤防川,总会有支持不住而崩溃的一天。”
总座点点头,眼里露出几分赞许之色,说道:“防情之道,犹如筑堤防川,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很是不错。其实不仅仅是感情,任何事情都是这样,过于敌视或者爱惜,都会导致变故而最终事与愿违。所以,真正能够控制情绪的有效办法,正在有情与无情之间。”
天戈思索道:“有情与无情之间!”
“似有情,实无情。其实一个人是否冷静,与他有没有产生情绪并无必然的联系,情绪归情绪,冷静是冷静。”
天戈听到这里,忽然想起那天从水沟中坐起身来时,那种淡然自若的旁观者的体验。当时万千过往之事涌进心底,他却没有任何恼怒或者哀伤得难以抑制的感情,它们并不妨碍他观察与把握周围的任何动静。他的心中若有所悟。
总座见他这样,便住口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继续看着四野的山川林木。
天色已经全黑,月亮升起来了,清泠的光辉照耀下,澄彻的夜空一片明净。放眼望去,广阔的忘归森林黑黝黝地伏在山下,一直绵延到天边,似若无穷无尽。
天戈眼望夜空,追忆着那天的体验和感觉,忽然觉得它与当前的情景很是相似。广阔的森林黝黑绵亘,无穷无尽,如同自己那一直难以释怀的过往,不过,它们并不影响晴空的澄彻明净。其实,只消如同那夜空中的月亮,站立在一定的高度,以冷静的旁观者心态看待自己的过往之事,自然就脱离开了身在林中的苦恼和困惑。一时间,那种极度的宁静和淡淡的喜悦之情又充满心臆,他心里一阵感动,眼中一热,竟似即将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天戈突然间又回过神来,但觉神清气爽,身心舒畅,身上的那一点点小伤,竟然已经不药而愈。
“前辈高明,天戈受益非浅!”
“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你既然已经明白,只消时时留心维持这种状态就行了。老实说,这么多年来,对我的说话能够这么快就明白的,后辈之中也只有你一人而已。我现在心情很好。原本约你到这里来,是想放手一搏,看看这么些年来那几手技艺究竟抛荒了多少,没想到打斗不成,倒有了意料之外的收获。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再问好了。”
天戈得到了解决困绕自己多年的问题的良方,心中极为愉悦,不知不觉间,竟然忘记了对方恶魔一般的声名,将他当作了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者看待。听到他后面这几句话后,犹如冰水浇头,顿时清醒过来,心想他口中这个意料之外的收获,不知道实际指的究竟是什么!
他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前辈在约见晚辈之前,原来早就已经计划好了?但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确切地说,是在三天前你破了我的‘暗夜追魂’之后。嘿嘿,你问这个问题,其实是想要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是不是?”
听到总座嘴里说出“你破了我的‘暗夜追魂’”这句话,天戈不觉一阵心惊肉跳,鼓了鼓勇气,说道:“是的,只盼总座不吝相告!”
事实上,他在总座现身并说“随我来”之后,就乖乖地自动跟了来,有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希望能够从总座这里打听到西羽的真正下落。现在想来,总座当时对他说完这三个字后,不等他点头答应转身就走,显然早就相当明白他,不怕他不跟来。
两人的交手,从最初见面之时就开始了,天戈早已落在了下风,一直被总座牵着鼻子走。
先挫掉锐气,再给几个甜枣,接着一顿乱棒,必要的时候再揉几揉,只要所用方法得宜,几个回合下来,再硬的英雄好汉也会俯首贴耳地听话屈服。这是总座这么多年来百试不爽的御人良方,也是他比较喜欢享受的乐趣之一。
总座在猝不及防下吃了一次小亏,郑重地决定将对方当作一个有力的对手来对待后,他那灵活慎密的头脑立即占了上风,开始冷静地分析对手的一切可以利用的破绽和缺点。
无论对手是谁,只要还是人,还没有真正弃情绝欲,那么,哪怕他聪明能干,足智多谋,哪怕他英勇强悍,战无不胜,都绝对不是无懈可击。
整整一天的追逐战下来,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总座早已一清二楚:实力超强,作战经验丰富,这从自身的接触和统领的汇报中完全可以看出来;不过,对方身上那相当明显的缺点和破绽,也是一看即知。
总座在那棵大树下耐心等候了三天,一面养精蓄锐,其实也是针对对方的缺点和破绽而来。
对方既然能够回到这里来,自然是正如所料地在与统领诸人的拼斗中获得成功;倘若他出乎意料地居然并未大获全胜,至少也是成功引开并甩掉了对手。回到这里的目的,当然是继续先前未竟的行程。
这时的对手,身体疲惫,战意锐减,一门心思都在考虑如何尽快离开。自己的突然出现,对他久战之后刚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和精神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更何况,为了加强这种打击的效果,总座更花费心思,在这棵大树上做下手脚,引得对方心中惊疑,忐忑不安,只好乖乖听话跟随了过来,事实上早已落在了下风。
当然,为了防止对方并不听话地乖乖跟随在后面,而是趁机逃遁,总座还留有后手。
不过,对手毕竟是一名实力超强的武者,在这方面若不能够将他慑服,一切都是枉然。因此,随时随地在对手心中留下自己强大无匹的无敌形象,也是一项极重要的工作,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从开始见面之时,到山顶的悠然等候,总座就一直在刻意营造这种形势。不过对手的心志之坚,也是出乎意料。这样极其不妙的情形换了别人,早就两股战战,一门心思只想如何投降屈服了;他却居然神情自若地站在自己身旁,并且冷静地在暗中观察和分析自己!
幸好总座还有一门得意的拿手本领,那就是读心术,只要施展开来,能够随时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所以他当机立断,先虚晃一枪,再问几个对方不会不答、或不得不答的问题,通过这种方式,一方面更进一步了解对方,另一方面也是在气势上继续挫折对方。
果然,几个回合的拉锯战下来,自己的各项措施终于已经开始陆续收到成效了。
总座转过身来,光芒闪烁的双眼满意地看着天戈额头隐隐的几丝冷汗。这么多年来,尤其是最近十多年来,在总座如此惊人的气势下仍然能够稳稳地站立,言辞之间不卑不亢对答如流的人,他竟是第一个呢!他还能挺得了多久呢?总座相当乐意去探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总座冷冷的双眼紧盯着天戈,久久没有说话。就在天戈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他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的话语声:“为什么我要把这个问题告诉你,你又会用什么来回报我呢?”
第十六章 移形幻影
天戈紧紧咬着嘴唇,默然无语。他心中明白,这是个对他来说极关键极重要的问题,以平素对总座为人的了解,他当然不肯松松爽爽地就告诉了自己。可是,自己又凭什么要求他把这个问题告诉自己呢?
他的心中泛起了一阵无能为力的颓丧感觉,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未曾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了。
他本出生于著名的武者世家。自小,即在武学上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同龄侪辈之中,三五个甚至七八个也不是他的对手;慢慢地,诸多长辈也陆续在他的剑下俯首称臣;后来,除了父亲之外,包括几位身经百战罕遇敌手的兄长在内,也都不是他的对手了。尚未成年,英武的声名早已冠绝一方。
在这个以武力称雄的战乱年代,他的才华自然引人注目;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