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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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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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的是痴心,千变万变的是年代不同的女人。”母亲最后告诉她:“我等的是你父亲!”母亲叹息着:“认识你父亲的时候,我还在商山寺里削发修行。你的父亲是商镇集场上染坊里的伙计,常常到寺里给他母亲上香求愿。那一天我去化缘并捎带着给河对岸的彭家屋场出嫁女儿的人家开脸梳头,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眼看着州河上起了大雾,商山寺却越走越远,越急越走不到头,等走到州河的桥口时,天已快黑,一点防备都没有,就有一双男人的手,像是自天而降,一把抓在我的胸窝处,又拧又捏的。等我愣过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跑了,黑柞绸的扎腿的裤子捻绸的白衫子,忽悠忽悠两头闪的货郎担,原来是个下流轻佻的卖货郎。我那时年轻气盛,也没见过啥世面,突然被羞辱,就什么都想不开了,抬脚就跳进州河,只想一死了生。谁知我命不该死,竟被人救了。救我的就是他,他在桥下的坝头子上漂洗染坊里白天染好的布匹,看见水中飘浮着一团不明不白的东西,用扁担钩子一勾,才是个半死半活的我。他把我背到附近的村子里时,天已黑透了,祠堂前的场院上烧了几堆干柴火,我被仰面朝上捆绑在大黄牛的脊背上,牛被赶着在火堆之间狂奔乱窜,一身的寒意和死气被牛的体温和明火烤干驱尽,满肚子的黄泥水也被牛颠来倒去,全倒得干干净净。我就这样又活了过来,却因此坏了名声,被赶出商山寺。后来我就嫁给了他。我怀你的时候,他正要乘了龙驹寨船帮会馆的商船去湖北采购染料,船到竹林关下游的西岭遭遇强人,一船人马被洗劫一空还被拉了绑票,别人家都是腰缠万贯的商人或者殷实人家的子弟,被绑票只须拿了银两赎回来也就平安告家,只有你父亲是个穷汉且又把南下备料的盘缠给贼抢了去,自然是有家也难回了,就被强拉着上了山寨,成了一介土匪。一去半年多,再无音信。我只有每天每夜唱那首‘式微式微胡不归’,直到我临产的那一天,红头白日的,我刚唱了两句,就听门外有噔噔噔的马蹄和马嘶声,听到有人在山墙下连声迭地喊叫‘粉云粉云’,只看见白光光的影子一闪,来不及探身到窗前四下里寻,便被人点了穴位,一只装盛火纸的大麻袋罩在头顶,拦腰一掮,掳至窗外,扔在门背处的一只白马驹上,扬鞭催马百十里地,来到北边的一个山寨子里,才被解开去见人,你猜厅堂正中间威风凛凛坐着的谁?坐着你父亲!才半年多的光景他就成了彪悍的山大王!也就在那一天我生下了你。你父亲说是我的歌声吸引了他让他夜不能寐,‘式微式微胡不归’让他走到多远也想着回去。我也认定是这首歌给我带来好运,使我得以和最爱的人团聚。于是我给女儿取名‘式微’,它代表我的一个心愿,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所有相知相爱的人,早日归来,常相厮守,不离不弃……”
    噢,母亲,式微的歌谣唱到女儿,为什么就单单剩下……剩下空等不归?
    母亲帮不了她,母亲只会陪着女儿呻唤叹气。
    那么,表哥呢?古居呢?你听到过式微式微胡不归了吗?
    表哥只是血亲,“故居”已换主人。
    更何况,这一刻,物是人非。
    古居说:“式微,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吗?这尼姑庵里有捉我回去的鬼。这在以前也许只是一种错觉,这次回来就变做看得见也摸得着的痛觉了。我的亲生父亲就是那个唱《林冲夜奔》的武生,尼姑庵里邂逅新相好,回到西安城就要吹灯拔蜡休了原配,停妻娶妻,谁知那个从小在戏园子里长大的琴师的女儿竟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的人,不愠不火几句话就把丈夫说转了心。她说:‘你看咱夫妻结婚多年也没生养个一儿半女,这会子你在外头有了相好的,不过也就是戏文里唱的《蓝田种玉》吧,横竖她怀上的也是咱家的种,把她接回来吧,前脚接回来我后脚就给她让位子呀,哪怕她做大我做小,哪怕让我给她端吃端喝洗锅抹灶伺侯了床上躺着的再侍奉怀里吃奶的,保证她母健儿肥,保证咱合家欢喜……’我那父亲听了这话心里的石头也就落地了,言听计从,掐算确了日子就准备回商州接回他爱的人。谁知这时候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降临,雪封了秦岭整整四个月,他心里急啊,可是插翅也飞不到大山那边去。直到第二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他才急着赶着跑去,谁料想竟赶上给她收尸,他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却得了不好治的病。他看见她时,她已面黄肌瘦剩下一把骨头,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周全。她用手捧着同样是一把骨头的我,用眼神和手势告诉他:‘孩子你抱走吧,我见了你也就断了念想尽了心安了。’她从枕头边的包裹里取出一套桂子红的鞋袜裤袄,‘蹦儿’地一声咬下红肚兜上的一枚琵琶纽扣,用红丝线串了交给父亲:‘鬼,你给娃戴身上吧,让他长大了好知道这是他娘留下的做念,这些衣服我要埋在地底下将来好陪我……’我的母亲说完这些就咽气了,我那父亲却急火攻心,歪在一边竟再也没喘过气。是舅舅收留了我,从此后舅舅成了我的父亲……”
    古居说完这些就扭转身子踏上不归。
    式微妈妈却听得云里雾里。
    眼瞅他一步一步走远,瘦削的身子印在尼姑庵的阴影里,半天醒不过神。
11。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式微妈妈竟然熬过来了。
    熬到了1969年的到来,熬到了秋晓和他的双胞胎的孩子的到来。
    式微妈妈对自己的了解和对那段日子的精辟论段十分贴切和到位,以至于让我听了之后就一直搁在心里最苦涩最痛感的那个位置,拿不起放不下;以至于在二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在我向读者娓娓道来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选择她的这段话做我文章的标题: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我相信我对式微妈妈苦熬尼姑庵的那段生活和她的心态了解得比较透彻。这不仅因为式微妈妈曾经反反复复详情细说,更因为关于这段日子真留下了具有代表性的物证——那些承载着岁月和年轮的尼姑庵的物证,式微妈妈曾出示给我仔细端详。我却并不觉得意外和稀奇,熟悉我们这个故事的读者一定也不会觉得意外和稀奇。
    还是那一窝丝线。
    还是那一盒胭脂。
    还是那两件唱戏的衣裳。
    式微妈妈曾经在寂寥无比的夜里,信手打开窗前的抽屉,拿出这一窝七彩丝线,一根一根地梳理,一丝一丝整出头绪。那些理不清整不顺的心思,像极了窝在手心的这团烦恼丝,纠结了多少年,错乱了多少月,一丝一绺都有着解不开的疙瘩打不开的死结。只是式微妈妈自有满把的日子和无从打发的光阴,可以让她从容面对这些窝藏着的烦恼心思,她会让那些曾经眩目的颜色从岁月的尘埃中分离出来,如同心事灿烂,如同虹彩梦境。式微妈妈总是带着庄严而神圣的心情去做这些五彩缤纷的事情,夜夜秉烛,夜夜不眠。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解开了最后一个疙瘩,打开了最后一个死结,当她把那些芳思缠绵的东西整理成柔顺通畅的一束,在窗纸泛白的天青色的光线里,高举在头顶,亲眼细瞧,才蓦然惊觉,长期的熬夜,黑白不分的忙活,她的视力已经降到了最低度,她再也看不准那些红红翠翠的颜色了。
    后来式微妈妈又迷恋上了“扮戏子”和“装神弄鬼”的游戏。
    也是在寂寥无比的夜里,淡淡的月华,如梦如烟如水。她常常会拿出那盒胭脂,对着镜子把自己涂抹成古装戏里的女子。那胭脂是嫣红留下来的,有些干裂有些陈霉的香气,涂在脸上却鲜艳无比,映衬着苍白无血的容颜,清清冷冷的唇,孤苦伶仃的心,不一会儿就融进皮肤里去,只一瞬间又是一脸的苍白如血——她有些害怕了,重在脸上涂了胭脂唇上也点了樱桃一样的艳红,她看见它们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真是那种艳若桃花的样子,再看时已荡然无存,脸上血色骤褪,冷若冰霜,俨然女鬼。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变做女鬼了,或者她的身上有着胭脂香粉也遮盖不住的鬼气。那么就权且做一只鬼吧,生无爱,死无恨,来去如风,前尘若梦。她穿起了那件戏装。
    穿上戏装就真的是一只女鬼了。扮做女鬼的式微妈妈那时还有一头好头发,她喜欢身着戏装长发飘飘,在尼姑庵的夜里穿来串去。如果是在春夜,如果有雨,有遥遥的花香,她会在雨里淋一身的水,弄花香满衣;如果是在夏夜,如果有雷,有远远的闪电,她会在雷声里惊魂失魄,在闪电里笑出眼泪。秋天的夜里一定有风,有镜月高悬,满地都是银杏树的落叶,风从尼姑庵的那一头吹起,吹到这一头她的跟前时,她的长发裙裾水袖一起跟着旋飞的落叶,往落寞的低空里去飞。冬天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雪,她的学生们都不来上课了,她会关了尼姑庵的大门,白天踏雪寻梅,夜里随着轻盈的落雪一起,让心事无声,让脚印无痕。
    这样的游戏一直持续到秋晓到来的时候。
    秋晓看到了这活在尼姑庵的寂寞和乱世之外的清静之地的漂亮女人,她有无尽的哀怨和无从排遣的心事,有刻骨的隐痛和无法平复的伤痕,她善良而多愁,清孤而悲苦,承载太多而落寞无助——看到她就不由人想起世间的男人,是谁忍心伤她弃她,又是谁伤她弃她之后又扔给她这许多的愁?
    秋晓是聪明的,她从式微妈妈每日里描红点翠的那一盒胭脂,和那两件总是在夜里穿了出去的戏装上看出点不一般来。那胭脂是陈年的老古董,想必也是从江南水乡的胭脂行里订做的,自然也是用清明前的桃脂杏浆和着香雪清露熬制而成,芬芳馥郁自不必细说,单就胭脂盒上镶嵌的那些珠钻翡翠也不是一般的俗物可比。心里知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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