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哭,嚎啕地哭,死去活来地哭,她的哭和她的美丽一样让人动心,不仅吸引着我的父亲,吸引着渐渐知性的父亲的儿子——他的商痕,更吸引着尘叔——那是一个多么可悲多么令人惋惜的人,他承受着太多太多常人无法忍受的负累:他究竟遭受了怎样的生命打击才惹了这满身满心的病?那种身患隐疾的男人怎么也克服不了的无奈与痛楚,那种养育了别人的儿子而又蒙羞受辱的遭际,那种对美丽而不忠的妻子的娇纵与包容。他的世界阴沉黯淡;他的痛苦就像常年不断的连阴雨,活在太阳下的人们谁也无法向他靠近。可是他,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淋漓尽致地喊出:我看谁敢动我的女人和孩子!
父亲走过来给尘叔灵堂前点上新的蜡烛:“商彤不回来我们就不能入殓埋棺,等两天吧,等到明天后天就不能再等了,天热,死人活人都受不住。”
我们开始等待。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第三天,商彤还是不愿回来。
我们掩埋了尘叔,在樱桃谷深处的林中空地上,在那一大片草甸子上。
远处是涛声低诵的落叶松和雪杉,近处是黄灿灿的野百合和红色的刺玫。
我这才忽然明白原来双胞胎也会有很多不同的,我柔情似水,商彤呢,心冷似铁。他究竟是在恨谁呢?恨他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恨妈妈?还是恨和我一般两样的……命运?
就在尘叔的墓前,妈妈对我说:“孩子,你还得回商州去,你的式微妈妈在等着你呐,她养你到十二岁,她怎能一下子就没有了你?!”
“可我也离不开妈妈呀。”我说:“我不放心商彤,不放心你和父亲。”
妈妈说:“命里注定我只能是你的一张弓,我只能尽自己的力量把你射到远方去,因为那是你的心无论走多远走多少年都要拐回去看的地方。孩子你知道吗?那是你的天堂。”
妈妈说:“而我又能留住你什么呢?能留住你的身体还是你的灵魂?能留住你的精神还是你的梦魅?我如今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了,我能把这些悔恨和眼泪留给你吗?去吧,孩子,回商州去,找她,找你的……式微妈妈。”
父亲也赞同妈妈的意见。
回到屋里,拿起猎枪,穿上蓑衣,父亲对我说:“本想等彤儿回来我们吃一顿团圆饭再放你走的,看来也吃不着了。今晚陪老子再去守夜,明早好去赶路。”
山风唤来雷击电劈的暴雨,那一夜我在父亲的茅草庵里耿耿难眠。
父亲枕着他的双管猎枪,一会儿睡得鼾声震天,一会儿又梦呓喃喃:“会唱秦腔吗……会唱秦腔吗……给我唱最拿手的唱段……唱最拿手的唱段……”
我又想起那一天给父亲打酒回来遇见尘叔的情景,尘叔给他最爱的人定做了李慧娘的纱衣,现在那纱衣和女人都是我父亲的了。
我的眼前再一次闪现出尘叔的影子,坐在木板棚的尘埃和寂寞里,一抹苍白的光线映照他纸一般没有内容的脸,呆滞着挥不去的平凡与琐碎。我弄不清楚他是怎样由英俊的白衣少年、由横笛而吹的世家子落魄为小小木板棚里的一介修理工,我也搞不懂他和我妈妈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开端怎样的发展怎样的委婉变化和辗转熬煎,但我知道尘叔是始终爱着他的秋晓,纵然心已冷也把爱当成真。多年来他始终把妈妈敬做女王把商彤宠若皇子,他们一家就那样看似协调地生活在仓房后面的板棚世界里。在那些远离了森林外的红尘而一任世事变迁的日子里,妈妈的一头秀发总是飘忽如梦超凡脱俗的,她最喜欢唱的秦腔唱段总能隔了一重重的木板棚壁悠悠扬扬地传开,听醉了樱桃谷的每一个角落。当她编结好油光水滑的长辫子,在夏日的天光里牵起她漂亮的儿子,沿着森林甬道缓步徐行的时候,她的光彩一定黯淡了整个世界。只有尘叔是灰色的。尘叔瘦削的影子总是被湮没在妻儿的光芒中,越来越淡,渐渐地就没有了他自己,慢慢地就变成了空气。
只有商彤,少年老成地咀嚼着关于尘叔的所有的记忆,把最深切的哀恸掩藏在被冷漠和仇恨沁透的泪水里:“我的爸爸,他死了,让你们给逼死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知道这肯定不是梦呓,这是商彤最真实的想法。
窝棚外的阴风酷雨似乎在预演着又一出生死契阔的戏,又好像是谁在这苍穹落泪的夜里反复模仿着尘叔绝命时的呻吟,雨夜中的樱桃谷,充满绝望和一世殉情的美。毕竟尘叔才是商彤心中根深蒂固的父亲,商彤就是骑在他的脖子上才看见了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天空。其实商彤是爱他的。
我在黎明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樱桃谷的木屋,火光冲天,我的弟弟商彤把自己挂在了那棵歪脖子树下。
我被自己的梦境吓着了。
天亮后,我离开了父亲的山林。
第三十一章 重返樱桃谷 1。永劫回归
这个题目来源于我看过的一本书。
书名很怪:《生命中不能忍受之轻》。
内容也枯涩难懂,我看得很累很沉闷,心情也变得又糟又坏,就像将雨未雨的潮湿的天空里,飞不动也飞不高的麻雀或飞燕。
合起书来我就信马由缰文思泉涌,想那个怪异的书名,想那些游离于书里面的惶惶惚惚的人,也想活在梦与俗世夹缝中的真假难辨的我自己。
从1981年的夏天我离开父亲的山林,到如今我终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有了自己的事业和驻足之地,想来也有十四年了。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遇过的人,至今仍历历在目,前因后果就像一部制作精细的电影,在我脑海熟极而流一再重演,让我想起卡夫卡在他的书中曾提到过的“永劫回归”。摆脱这种无休止的往事重演的过程似乎并不难,却让我陷进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不由自主地坠落,坠落,怎么也坠不到底,除非有神力帮助,或者有更为强大的定力突然拽住我,才能把我从“永劫回归”中解救出来。
比如梦。
比如梦里伸出的一双手。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远离花季,临近而立,且又在俗世染上了追逐名利的毛病,我曾经以为我已没有梦了,但我又忽然间在梦里看到了樱桃谷:两个神情忧郁的孩子——辨不清哪一个是商彤,哪一个是我,茫然无措地走在黑色的森林里,似是迷了路,似是寻找;乱云飞渡,风高夜黑,密密的落叶松挡住了去路,一个火球从天边滚过,降落在面前,铺天盖地的森林大火熊熊燃起;狼哭鬼嗥,动物们四散而逃;只有商彤,面无表情,熟视无睹,他正在一棵燃烧的树杈上玩着类似尘叔上吊的危险游戏;我想奔跑,急着喊着去救商彤,却发现背后有一双钳子一样的手紧紧地抓着我,让我无法接近,也无法逃逸,最后的结局很惨烈——我和商彤和那些被烧焦了的林木一样也变成灰。
梦醒之后我发觉我的掌心果然留有浅浅的一层残灰,身上有轻飘飘如烟散去的释然与快慰。
这样的梦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做过,我就是因为这样的梦仓皇逃离樱桃谷;
如今我竟然又一次陷进相同的梦魇,我想是那片林子里的什么人在呼唤我。
我该回去了。
梦的感觉和真实的日子如此接近,如此相像。
好像我离开樱桃谷的这十四年我的一切都这样被烧焦,日子流烟,我成灰;
又好像我的长达十四年的噩梦,到昨夜才刚刚惊醒,我梦中所看到的那些东西,正苦巴巴等着我去验证。
与此同时我还发现我确实死了,死在“永劫回归”的黑洞里。
不说感觉了,梦里梦外的感觉都是负累,还是讲讲我的重返樱桃谷。
重返樱桃谷的计划是1995年6月底我在《LOVE》杂志社提出来的。
1995年是创刊七周年的《LOVE》杂志非同寻常的一年。
在这之前《LOVE》经历了由“新潮”向女性化的过渡,由普通开本向国际通行大十六开本的升级,由青春性向成人化的转型,渐渐走向大型化、高品位、新视觉、深内涵,成为中国最有影响、发行量最大的女性杂志。1995年《LOVE》经过第三代采编人员的改版和栏目调整,使杂志在内容、封面、版式设计上都更趋成熟、高雅,更加女性化,成为中国期刊界最名副其实的“白领丽刊”。但是另一个事实也摆在我们面前,那就是年轻的读者大量流失,一至八期的《LOVE》杂志的发行量由鼎盛时期的130多万跌至七十万。火烧眉睫,总编一遍遍地召开会议,对读者流失和发行量下降等诸多问题做了专门的分析、探讨,商量对策,研究计策,实施补救措施。我们菩萨一样美丽的女主编也在为《LOVE》的贵族化倾向深深焦虑,为适应十五至二十五岁读者的阅读口味,她对本年度九至十二期的内容做了五点调整与强调:1、博大的参与性;2、流动的青春性;3、热闹的娱乐性;4广泛的知识性;5、时尚的趣味性。我们年轻的编辑部主任王憨那时正对一本表现世界地理人文景观的杂志《美国地理》发生兴趣,正想把他在此领域的研究放在最真实最中国的地理环境中做一次验证与探索。编辑部另外两个资身编辑芭紫与秀子,一个总想搞清楚从小就耿耿于怀萦绕在心的“秦岭森林到底有没有大熊猫”的疑问,另一个有着男孩儿的个性,喜欢冒险和猎奇。所以当我诚惶诚恐地提出了去樱桃谷,提出了自己压抑十四年之久的想法时,我得到了编辑部同仁众口一致的赞成和响应。
于是就有了这个名为《绿色行动:回归大森林》的大型企划;
有了这个充分结合趣味性与知识性,体现读者参与,突出编辑制作,既时尚又环保,既热闹又好玩,既张扬又亮丽,既有思想的风情又有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既有忧患意识又有鼓荡不尽的理想宣言的大制作。
这里将有着编辑记者写森林、写森林后生代及林中生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