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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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 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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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吴头的眼里冒出愠怒的火来:“好你个当哥哥的,你把你兄弟真给伤透了。”老吴头说:“回到家里不几天,你父亲就撇下他们娘儿俩个闭上眼睛,走喽!你母亲眼睛看不见东西,精神倒还刚强,可谁知,竟抗不过半个月,一先一后,他们竟都走喽,留下商彤,天可怜的,让人心疼的,让人心疼的,天可怜的!”
    终于,知道了结果。
    终于,沦为孤儿。
    商彤和我。
    我和商彤。
    老天!
    谁能还我父母的生命——哪怕是衰老的枯竭的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爹娘,哪怕是山高水远、望穿双眼、苦思苦念、苦想苦盼的爹娘,也请还给我,让我重做儿子,做最乖的儿子;让他们重温旧梦,做最安详的旧梦。
    谁能还我不是孤儿的命运——哪怕让我再经一万次苦难,也把父母健在的福份还给我,让我尽一天孝,让他们享一天福。
    谁能还我樱桃谷的骨肉团聚——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轰雷掣电、火光电石——哪怕只有迅忽的瞬间!
    谁能还我兄弟的笑容——哪怕这笑容重又化做利剑,戳穿了我的喉咙,刺进了我的心扉,割断了我的脉搏,剥离了我的生命。
    谁能还我爱的权利——哪怕褪色了,流逝了,贬值了,哪怕被谁霸占了,哪怕被人用旧了。
    也请还给我!
    还给我!!
    老吴头说:“一切都往坏处走——彤儿突然失踪了。临走前不言不传,交给我一个布包,说是父母留下来的,放在其它地方不安全,寄存在我这里他才放心。那一天是1993年的国庆节,他在我这里吃了早饭,说是去溪水坪镇子转一转,就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呀!!!”
    老吴头说:“你知道吗?彤儿都快有媳妇啦!那个女娃子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似的,她在十八里苗圃上班的时候,彤儿也在那里修路,女孩儿是那么喜欢他,给他织毛衣衲鞋垫,天天做好吃的捎到他的工地,可他总是心不在焉的,好像压根就没那回事儿。屁股一拍,说走就走了,跟谁也不打招呼,女孩儿到处找他,到处找不见他,女孩儿好伤心哟,王宝钏一般的伤心哟!”
    呵,想起来了,户县,马王镇,那个追车的女子。
    商彤,我的好弟弟,我见过那个爱你的女孩子啦。
    就在三个月以前的一天,在户县与长安交界的地方,在马王镇的汽车站里,那个女孩子说:“你认识商彤吗?请告诉我商彤在哪里?我怎么也找不见他!”
    商彤,我的好弟弟,一世兄弟之后,我们就这样不再相见了吗?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没来得及听你喊一声哥哥,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从没有忘记过你。血浓于水的手足情缘,怎么能说断就断?却为何,让我无法预知你的生死,无法更改你的命运——这些年,我们兄弟错过太多,也欠了太多——你欠我一声哥哥的呼唤,我欠你一世兄长的情份。
    商彤,我的好弟弟!好弟弟!!好弟弟!!!
    如果,我全部的人生就是这些失去;
    如果,我所有的成长就是这些伤害;
    如果现实真是这样——这样不可饶恕,不可挽回,不可拯救?
    那么我的人生我的成长我的现实又是多么冷酷,苍白,虚无。
    我在商彤面前所犯下又是多么大的错误?多么大的错误啊!
    眼泪不可收拾。
    就像天地间一场悲痛欲绝的雨,浇湿了脸,浇冷了心。
    老吴头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哭吧,孩子,有多少眼泪都哭出来吧,哭完了,就回樱桃谷去,看看你的父亲再看看你的母亲,他们和你尘叔躺在一起了,三个苦命的人,三个寂寞的人,三个一生一世都不愿分开的人。”
    老吴头交给我商彤留下的布包:“拿去吧,孩子,想办法,一定要找到你的兄弟。”
7。落山风
    是啊,我该回樱桃谷去了。
    我为什么不敢回去?
    经历了如此严峻的生命打击,爱过,恨过,哭过,逃离过,绝望过,我该懂得去冷静思索——问世间,还有什么能让我把世俗的议论放在高于亲情的位置?
    我可怜的父亲,比任何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刽子手都更多饱尝了苦果和报应,当他被生活的涡轮撞击得体无完肤的时候,对于他,我仍然只有爱。
    我受难的母亲,比任何为情所困走不出情关的女子都命苦,当她终于乘鹤归去,我就只有无穷无尽的想念。
    我的孪生兄弟商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不知道能否再见到他——这一刻,我只有祈祷苍灵,还我兄弟!
    还有尘叔,撒手人寰十四载,年年岁岁寂寞如初,岁岁年年凄凉如故——尘叔坟前的草木若非已经成林?一堆白骨也许早已化做春泥,随烟散去。
    呵,父亲,我回来了!
    呵,母亲,我回来了!
    商彤,尘叔,樱桃谷,我的亲人,我的天堂,我的诚挚如初的梦乡。
    我回来了!
    看我风姿绰约,天地飘萍,遗世而回。
    看我摒弃了几多虚荣,又携来几多真纯?
    看我依然年轻的笑靥里,有哪些是几经风寒依然执迷不悔的?
    看我沧桑的灵魂中,有哪些是专门祭献给生命祭献给亲人?
    在那些由成熟的信念和稚纯的热爱堆积起来的细腻思维里,清晰如昨地写着我在痉挛与惊蛰之后的所有想法——回归山林,回归樱桃谷,回归十四年前的自己——再做回那个十二岁的给父亲打酒喝的儿郎。
    我的父亲,他在百米之外的地方看见了我。
    我们隔着长长的十四年的空白,对望着。
    父亲咧了咧嘴,那么熟悉的表情,大不咧咧的,似乎我们只是小别,似乎十四年之中我只是匆匆地逛了一回溪水坪小镇,我们分别了十四年,竟然没有一点点隔膜。惟一能证明时间流逝的只是父亲的腿,他坐在轮椅之上。
    彩霞满天。
    彩霞满天!
    彩霞满天啊!
    我还看见了母亲,头上披着一块纯白的纱巾,一身缟素,美得眩目,美得殉情,美得灿烂,美得让人心碎。这使我不禁想起式微妈妈,两个女人,一个活在爱情里,一个活在佛光里,一个美丽依然,一个苍老憔悴——可怜的式微妈妈呀,你用全部的爱和恨为父亲编织成的毛背心,让我怎么能拿得出来?一世夫妻,你只挣回了佛心,而你的对手秋晓,她赢得了一个完整的男人。
    我还惊异于那场大火的偏心,烧毁了山林,烧毁了我父亲狩熊猎豹的一双腿,却偏偏放过了母亲,她的长发依然飘逸如风,她的风采依旧出神入化——母亲在我的心中永远拥有这种让人不敢正视的魅力,我静静地望着她和父亲,渐渐地,从她推车走近的从容中,从面纱飘忽的律动中,读出了一种安详,一种满足,无论如何她都是深爱着和被爱着的幸福女人啊!在她与父亲相濡以沫地对视中,我还读出了一些为情而殇的凄美,和父亲眼中恒久的动心。
    母亲推着父亲的轮椅车从森林甬道上走过来。
    越走越近。
    越走越近。
    越走越近。
    突然,消失了。
    我怔住了,呆住了,惊醒了。
    原来都是错觉——这彩霞满天的景致,这森林甬道上推车而行的场面,这目眩神迷的一切,全是光影交叠中的错觉。
    眼前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
    草甸子上,野菊花开得灿烂无比,周围的山林里,落叶松和雪杉喧哗低语。
    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我会感觉特别熟悉?
    我来过这里吗?
    这是哪里?
    我看见了一座旧坟,两个新墓。
    那座草木葱郁围拢着几棵红松的一定是尘叔的家。
    而另外两个有着茸茸绿意,肩并肩靠在一起的,那里住着我的双亲!
    我们就这样见面了。
    在那么美的幻觉过后,在温馨可人的团聚场面烟消云散之后,我在这么寂寞,这么安静,这么悄无声息的地方,见到了我的双亲。
    他们躺在绿草鲜花的底下,白云在他们看不见的天上悠悠飘荡;
    他们躺在森林腐殖土的下面,杜鹃啼血他们听不着,大雁归来他们看不到,满山的松涛最喜欢为他们歌唱,可惜他们的耳朵早已被草茎绣蚀,他们只能与亡灵对视,只能感觉幽冥的喟叹。
    他们看不见是我回来了。
    他们听不到是儿子回来了。
    他们的商痕回来了。
    只有一股旋风,从高高的山岗上,从林涛低诵的地方急匆匆地赶来,卷裹起草叶、飞絮、落红、花蕊,漫天飞扬。
    这是落山风吗?
    这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落山风吗?
    假若它是有灵性的,是否也是为了赶赴心灵之约?
    假若它是赴约而来,又是谁的相约谁的不至之约?
    我就这样在天地晕眩的瞬间惊魂未定,把心事雕蚀成凄凄风洞。
    那么孤苦无依,那么漂泊无定,来无形,去无影。
    眼看花雨寥落,熏风阵阵,我怎堪指冷心寒?又怎堪日后没爹没娘的孤零?
    爹娘近在咫尺,隔了一层浅土也就隔了今生与来世。
    青冢荒草,黄土一杯,伤心雨,断肠泪,谁能比我更无助?
    除了眼前这旋转飞舞的落山风,谁能解读我的愁悲?
    我是祭奠双亲而来,我的双亲在哪里?
    我是追逐梦乡而来,我的梦又怎能圆满?
    爹娘好像知道我的心事,好像为了安慰我,才化做轻旋漫卷的落山风?
    爹娘的心事已被这股会说话的落山风说尽。
    而年年的今日,是否还会有相同的山风,拂过林梢,拂过林中空地,拂过草甸子上的灿烂鲜花,拂过我双亲和尘叔寂寞的墓碑。生死契阔,爱恨情仇,是否也会化做远方隐隐的云峰,伴风而眠的心殇也不如初时那样冷冽入骨。即使那些久难化解的陈年积怨,那些痛苦与忧伤,思念与期盼,灾难与噩梦,也会在他们的世界里渐渐模糊,定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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