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忽抬起,望向帐外,眼里有一种非常坚定的冷意。但那冷意下,似有什么东西静静地烧着。
库赞和高勇都只觉得他那神态不同寻常,似在筹划着一件什么惊世之举。韩锷的眼光却略过他二人,直看向帐外草野中,那眼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悍厉杀气。
接下来的十数日,却是韩锷与小计最开心的时候了。韩锷难得的摆脱开冗务,让自己放松下来,和小计驰马到石板井附近的草场里闲荡。暮夏的草场风景极为美丽,草绿到最浓,可能知道马上就要霜至了,把它们这一年来憋着还没炫耀尽的绿意都迸发出来。没有风的时候,打眼望去,四野平静如绿湖。一到风起,那草尖绿色,就漾漾出千百般姿态。
草原的落日是最美的,暖红暖红,半衔半含在天与地的交界处,那时的光景,真的能把人看呆住。每到那时,韩锷常与余小计说些闲话。他平时话不多,只有跟小计在一起时,才难得的多了起来。他跟余小计说话也最无避忌,朝野大事,军情战报,甚或偶尔骂娘,谑笑孟浪,都冒了出来。
韩锷曾道:“其实说起来,我倒觉得羌戎人残忍虽残忍,倒还算条汉子。他们没有那么多机心。杀戳也罢,那些负勇斗狠,争夺生存的杀戳说到底还算纯净,倒是咱们汉人……”他笑笑,然后接了句:“……才真真是……他妈的!”
余小计不由大笑,也跟着道了句“他妈妈的!”韩锷久在军中,多少也学会了点骂人的话,小计是从小生于街巷,那骂人是他最擅长的了,可在韩锷面前一向板着,也颇郁闷。这时好了,有时聊着聊着,两人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形容彼此心情,就大骂一句,却也颇为畅快。有时韩锷嘴中又冒出了个骂人的新词,余小计不由就笑得打跌,有一种“竖子可教”的神情。口里却笑他道:“我的大宣抚使,别人多半以为你是个多正经的人,这背地里的话要给人听了去,不说别人,只怕那杜方柠就再也懒待见你。”
韩锷就笑呵呵地呵向他的腋窝:“难道你敢告密?——懒待见我又怎样,女人如衣服,你锷哥是早就看得开了。我虽粗鲁,可她们真的行起事来,那些阴险毒辣,你锷哥就是再学上一万年,也学不到一半的。”
余小计也跟着他笑道:“不错,她们没一个是好东西。嗯,除了祖姑婆,姑婆那样的慈慈悲悲的人才算真的女人呢。”
韩锷倒时时督察他的功夫。余小计最近练上了手,韩锷见他进境极速,心里也不由欢喜。自从他体内隐疾去后,脸上一块胎记隐去,越来越见人的光彩。韩锷时常说笑:“哪儿找这么个小帅兄弟去?小计,咱们什么时候再回了长安,往那儿一站,只怕十二街的女孩子都要被你迷倒一半去。”
余小计一斜眼,道:“切,不用回长安,这附近伊吾城与居延城的女子不早已被我迷倒一片了。”韩锷捧着肚子大笑而倒。玩笑至此,余小计也不练功了,嚼了个草根枕在他腿上躺着,笑嘻嘻道:“锷哥,我倒不想回长安,我想跟着你当兵。要不,咱们就去放马,当回羌戎人,漫天漫地,没人管没人拘束的,那才是天底下第一等乐事。”
韩锷微笑道:“不回长安,真的要娶这胡人女子呀?你是不是看上伊吾城的哪个了?对了,小计,你为什么想当兵呢?”
小计笑道:“当兵?当兵就可以和你在一起呀。要不是当兵,我平时干什么总受你拘拘束束的,好不快活。当了兵,又是险恶时局,那多兴奋?想杀就杀,想砍就砍,我再怎么杀得暴躁,你也不会骂我。两军阵前,是是非非,决断明了,都清清爽爽的。不象在关中,我就是想行一把侠,最后发现那侠义之下,背后的事都弯弯屈屈,最后多半还要落你教导个没完没了。咱有的是精神力气,总要有地儿发泄吧?但不管长安洛阳,规矩又多,是非难断,哪如当兵来得爽利?我说那羌戎人该杀,锷哥你就无法象我说别的哪个该杀那么批驳我吧?哪个男人不想当兵?象这么找个大道义靠上、再也不会错的路可并不多。纵横驰驱,刀上说话。嘿嘿,锷哥,其实我喜欢生活在这样的可以杀人放火,百无禁忌的世界。”
他嘴角用力一咬,咬出草根里面的白浆来。“何况,当兵虽险,不还有你罩着吗?”韩锷不由笑道:“要有一天我也罩不住你了呢?”
余小计笑道:“那除非你也陷入险地完全没有脱生之机了吧。那样的时候,死则死矣,也是我该死的时候了。”他就这么笑言生死,韩锷对他这份又惫赖又没心没肺的乐观不由好笑又好气,双手一抛,已把他横着抛落入远远的草地,骂道:“呸,你这个洛阳小地痞。不,你还爱杀人——你这个小羌戎人!”
余小计却落入一片浅水中,他一腾站起,合身向韩锷撞来,撞得他也一身是水,大笑道:“你这个小羌戎人的哥哥,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第六章 拖玉腰金报主身
伊吾城上的月亮大而且白,犹其是独坐在伊吾安抚使驿馆的屋顶上看来。驿馆的屋顶上,这时正抱膝坐了一个人。那人的身姿,飒爽中透着丝娇俏,娇俏里掩不住的是飒爽。她这么坐了有一时了。有一晌,才有一个人影跃了上来,落在她身边。只听那人道:“即然来了,怎么不进屋来?”
先前那人影微微一笑:“我是要借着这风,吹凉了这身富贵俗气,免得韩宣抚使你看了碍眼。”说着她侧颈凝眸,贝齿微露,却不正是方柠?
韩锷是为了迎接那即将到来的北庭都护府筹备特使才回的伊吾城。他回来才两天,刚才在屋里听到屋顶的声响,就知方柠已在康城赶回来了。但她却并没进屋,只是抱着膝在屋顶坐着。韩锷忍了忍才跃上屋顶来。对这一次重见,两人未见前都觉得尴尬,正不知该怎么碰面——俗世种种,取道不同,他们之间的不同处是太多了。想起那些横在彼此间的沟沟坎坎,韩锷就不由五内俱凉。可——真的这么由着性子一跃上来后,重见方柠,那些繁杂总总却于一瞬间俱都忘却了,剩下的只有欢喜,说不出的欢喜。
见方柠这么若娇若嗔地说了一句,韩锷只觉心中烦恼遭她这轻倩一语,便如切冰破雪,登时消散。他也抱着膝在杜方柠身边坐下。好一时,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半晌,韩锷才找到话道:“你只传书跟我说朝廷要派北庭都护府的筹建使来,却还没说是谁呢。”他于朝中要员本不甚清楚,这么说也不过没话找话提一句吧。杜方柠微微一笑:“不过是仆射堂又新生的动议。看着十五城这事有利可图了,他们也心动了,不想让我们东宫坐大,于是,什么废置了不知多少年的北庭都护府也被翻出来了。”
她半讥半笑地说出了这番话。韩锷却在她话里语意内分明是置身于东宫与仆射堂的争执之外之意。——她想说的是和自己这无牵无碍的人站在一边吧。两个人这次重见,不知怎么都有些再世为人般的羞涩感。韩锷悄悄地在衣下握住了杜方柠的手,杜方柠轻轻挣了挣,没挣脱,却也就由他握住了。这一刻静静的温柔谁都不想破坏,过了好久,方柠才嗤声道:“你知道这次来得是谁?这个人说起来你却认得。”
韩锷一愣:谁?他在朝中认得的人可不多。心中却在想:怎么今儿和方柠在一起,那盅毒却象没有发作?只听杜方柠笑道:“自从我斩了张掖防御使后,朝中仆射堂那边的文官想来吓破了胆,北庭都护府重建的朝议虽是他们提出来的,但却没有人想来。也是,你一个江湖浪子,加上我这个有名的豺女,又是这么的荒天塞外,没个规矩,搁谁谁也不想来吧?最后,仆射堂那边领命前来的却是你的一面之交:古超卓。”
韩锷一愣,他一支手握了杜方柠的手,不舍得松开,却用另一只手一拍大腿,笑道:“是他?他来了倒好,那我就放心了。”
杜方柠将眼望向他:“你放心什么?”然后她的目光似添了分很深的了解:“这姓古的人倒还与一般的官儿不同,是有些爽气的。他来总比别人来好。不过,他很有才力,说不定,他来对我来说比别的人来要糟。”
她的话一顿,不想再提这些势力之争,“我听说,咯丹三杀已经对你动手了?你碰到了几个?”韩锷一低头,他知道,方柠在康城本来还有很多事务,之所以这么急着赶回,想来就是为了这事了。他低声道:“一个。”
杜方柠在他跃身上房时想来就已看出了他肩上有伤。这时二话不说,伸手就去剥韩锷身上的袍子。韩锷拧了拧身,杜方柠手却压在他肩上,低声道:“别动!”那声音严厉中又有一丝温柔,韩锷一静,就听了话不动了。
杜方柠把他的外衫从领口褪下,只见从肩到背,好长的一条刚愈合的伤口。只看那伤口形状,凭杜方柠对韩锷功底的熟悉,已大致猜得出当时动手情形。她用指轻颤着顺那疤痕划下,低声道:“好厉害的刀法。是戈壁长刀图鲁?”韩锷静静道:“我猜是他。”杜方柠牙齿微微轻颤。她没有说话,但韩锷了解她,凡她这样的时候,那不是害怕,而是——愤怒!
杜方柠的手指停在那道疤痕的末尾就没再动,可那指尖却传出了一点热力。两人心中同有一种豪气涌起——有我“索剑之盟”在,就算什么咯丹三杀来了,又有何惧?就是大小金巴连同俞九阙同时出手,那又怎样!
两人同时听到了彼此心里的呼啸之声,那是他们联手对敌,数犯豪强时就养就的默契。他们似同时给那咯丹三杀判了死刑,因为方柠那手指的轻颤。她的愤怒是为了韩锷的伤,韩锷的愤怒是那人居然惹动方柠、让她一向平静的心居然如此愤怒。只听杜方柠道:“不只他们,大漠王莫忘记恨你伤他之仇,近日与莫失已同时出马,只怕不日也就要有异动。”
韩锷没有说话,却把背靠在了杜方柠站立的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