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也立时悟出那话不雅,臊得满脸通红。好在希声是个谦谦君子,从来不愿揭人之短,只一味赞叹雪梅做菜的手艺,把他们的尴尬掩饰过去。张亮又借机跟希声干了好几杯酒,两人都有些微醺了,额上汗津津的,眼里醉蒙蒙的。希声暗暗有些自责:是不是自己太小肚鸡肠了?看看人家雪梅和张亮,还是自己心贴心的哥们姐们呀!这么一想,他就心里有愧,如坐针毡,霍地站起连连摆手说:“哎哟,醉了!醉了!你们慢慢吃吧,我先回房歇着去了!”
张亮失言胡诌的“最后的晚餐”,就这样草草地收场。可是,他们仨真正的悲剧这才开了个头呢。
第四章 天浴(1)
战败了的小公猴瞅了孙卫红好几眼,终于恋恋不舍地掉头走了。它在闽西崇山峻岭转来转去,忽然,远远望见一片仙桃林,便箭似奔了过去。仙桃林藏于深山峡谷中。这里长满了松、杉、楮、枫等等参天大树,其间,还爬满了藤梨。藤梨是枫树坪人的俗称,学名叫猕猴桃。它是一种藤本植物,花小叶圆,胳膊儿粗的主杆既能独立支撑,更喜攀缘乔木,蹿上两三层楼高的树梢。但它毕竟是弱小民族,隐蔽于大树之间很不起眼。独具火眼金睛的小公猴,站在很远的地方就望见林子里生着些稀奇古怪的果子,便闯了进来。它攀上枝头,摘粒藤梨尝了口,又酸又甜,鲜美无比,不由心中大喜,接二连三往嘴里扔,吃得肚子快撑破了。
这时候,林子里忽然响起一片唧唧喳喳声。小公猴定睛一看,藤梨树下已经站满一大群短尾猴。这些猴哥面孔陌生,浑身灰不溜秋的,显然属于另一个猴儿国。小公猴头一个反应是:逃!可是,大树下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猴哥,想逃也逃不脱。接着小公猴下了狠心:战!但对方猴多势众,战也是凶多吉少。小公猴在一株鹿角栲上蹦来跳去,龇牙咧嘴,虚张声势,同时在敌阵中寻找薄弱环节。突然,它看见一个庞然大物,显然是仙桃林的一方霸主,步履蹒跚地向树下走来。老猴王眉毛花白,老态龙钟,举肢投爪都不大灵便。小公猴心想,擒贼先擒王,只要扳倒这个老家伙,其他猴兵猴将猴崽猴孙就不难对付。老猴王一摇三晃地蹭到花斑栲下,冲小公猴瞪眼龇牙,唧唧恫吓,发出进攻的信号。小公猴不动声色,从树冠上一级一级往下蹦。树林里一片临战前的寂静。小公猴蹦下一级,林子里的空气紧张一分,战斗眼看就要打响。小公猴下到最低的一根树枝,运足气,弓起腰,突然来了个猛虎扑食,不偏不倚落在老猴王身上,一家伙把它扑倒。小公猴不让对手有喘息的工夫,拳打脚踢,牙咬爪抓,霎时间把老猴王打得趴在地下。
小公猴没有对老猴王采取极端政策,而是网开一面,只把它降为平民,让它与其他猴哥们一样,自食其力,自得其乐。当然,老猴王的所有妻妾嫔妃情妇小蜜,一概归胜利者所有,这也是猴子世界自古至今天经地义的惯例。
小公猴一战取胜,乾坤已定,轻而易举地当上了仙桃林的新猴王。由于这小公猴年轻,帅气,那一身金灿灿的猴毛叫灰扑扑的短尾猴们相形见绌,举国上下都称它做美猴王。
吴希声自立门户,分爨吃饭,头一个高兴的是王秀秀。
自从秀秀成了夜校教师吴希声的助手,他们几乎天天都有见面的机会。秀秀喜欢希声颀长的身材,白皙的脸庞,更喜欢他文质彬彬气质,沉静好学的性格。希声跟别人说话常常带个“请”字:“秀秀,请帮我拿一下粉笔好吗?”“秀秀,请你通知这两位学员来上学,行吗?”“秀秀,请教一下,你们这里怎么只种水稻、烤烟不种棉花?”“秀秀,请问一声,你们客家人为什么把刚结婚的年轻妇女也叫成婆娘子?又是‘婆’,又是‘娘’,不把年轻媳妇叫老了?”……嘿,真有意思,他说话轻轻的,绵绵的,带上海腔调的普通话特别柔软,好听,像林子里的鸟语。
但是,秀秀只把美好的愿望埋在心底,在吴希声面前还是相当矜持而稳重的。人家是上海人,人家是高中生,人家一肚子文化,人家小提琴拉得多好听,人家身边还有个俏模俏样的蓝雪梅,唉,你一个山里的客家妹子,一个没拿到毕业证书的回乡初中生,想上九天摘星星攀月亮怎么的?
万幸万幸,如今,蓝雪梅这道屏障拆除了,除了我王秀秀,吴希声在枫树坪还能看上谁?热切的希望像朝霞像彩虹从秀秀胸中升起,她现在看山看水都是春光明媚一派葱茏。
吴希声单独过日子,自然有许多困难和不便,秀秀就有理由跟他更加亲近了。才短短几天,秀秀给希声的小日子带来巨大的变化。原来乱得像鸡窝一样的房间,秀秀帮着拾掇拾掇,变得洁净清爽了;那些悬鹑百结的脏衣服脏被褥,经秀秀一番洗洗刷刷,缝缝补补,全都干净了,耐穿了,而且散发着胰子的香味和太阳光的气息。开头希声总是客客气气,不好意思,但他经不起秀秀柔情蜜意的进攻,舒舒服服地当了俘虏。现在希声单过另吃,比起三人搭伙的饭食好了许多。秀秀三天两日送来一篮白芋,两把青菜,几粒鸡蛋,一刀腊肉,希声自己吃不完,还转送些给雪梅和张亮。叫他们俩又羡慕又嫉妒,就说吴希声呀吴希声,你现在简直阔得像个地主老财了,当心被我们贫下中农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呀!
但是,吴希声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书呆子,和秀秀黏黏糊糊许多日子了,还一直坚守着一条楚河汉界,未曾有过肌肤之亲。吴希声细细想来,他与秀秀关系发生实质性的变化,完全归根于一起突发性事件──唉,真该死!他在无意中看见了秀秀雪白赤裸的胴体。天呀,那真像一团白雾,像一道白光,一家伙把他击得头晕脑涨。
那天吃过夜饭,希声像往常一样拎着手电筒去金谷寺夜校教书。也像往常一样,他要邀秀秀一道走。一是顺路,二是走在路上的十多分钟,他可以跟秀秀商量一下教学上的事情。当然,有时也聊聊天,讲讲笑话,总之,两个年轻男女结伴而行本身就是一大快事。但关键的关键,是那天希声去的时间不适合。后来他万分懊恼,怎么早不去,迟不去,而偏偏是那样一个要命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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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浴(2)
那晚天气好得叫人直想歌唱。但是希声没唱,只在心里哼曲子。这是他的老习惯。为了不会疏远那些超级音乐大师,只要一有空闲,希声总要默记大师们的名曲。是哼莫扎特还是哼贝多芬,是哼柴可夫斯基还是哼施特劳斯,希声记不清了,反正他是咿咿呀呀哼着什么曲子往前走的。就这么走过古老的石板拱桥,走过终日吟唱的水车,走进秀秀的土墙小院。小院里月色朦胧,一片静谧,希声心想,这时秀秀和茂财叔准在吃夜饭吧,就拐了个弯,朝西头伙房走去。西头有一条十几二十步长的敞廊,月光被屋檐和高墙挡住了,黑古隆冬的,吴希声不得不摁亮手电,晃晃悠悠往前走。这时他的脑子里肯定仍然充满了莫扎特或贝多芬,要不然,他至少能听到前头有人撩起热水洗澡的声音,能听到水花落地滚珠溅玉的声音。可是,一心沉醉在乐曲中的小提琴手,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察觉,就那么打着手电径直朝前走。忽然,希声听到前头有人“啊”的一声惊叫,接着,在手电明晃晃的光圈下,他看见一个脱得一丝不挂的姑娘,正站在屋檐下冲凉。这个姑娘自然就是王秀秀!不,应该说,希声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前头有团白雾,光芒四射,刺痛了他的眼睛。刷地一下,他脑子一片空白,摁手电筒的大拇指也僵硬着,竟不知道灭了手电,也不晓得移开手电的光圈,直到秀秀她爸茂财叔如狼似虎地吼了一嗓子:
“呔!你这个烂仔!敢到这里来耍流氓?”
吴希声猛然惊醒,魂飞魄散,灭了手电,掉头就走,用急如骤雨的脚步敲打着村街小路,冲出村子,转眼就逃得没影儿了。
这是吴希声破天荒头一次旷课,没有尽到夜校教师的职责。希声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也不知怎么的走到村后的小山坡下。这里有块大青石,他失魂落魄地坐下。开头,他什么也不会想,眼前老是有一团白光,晃晃悠悠,闪闪烁烁……好久好久,他的脑子能转动了,能想事了,就痛骂自己是鬼迷心窍,是流氓混蛋!你是怎么搞的么,偷看人家细妹子洗澡,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其实,吴希声把事情看得过于严重了。在闽西客家农村偶尔看到女人洗澡,真算不上有伤风化。离枫树坪不远的新泉镇有一条温泉溪,一年四季,一到日落时分,男女老少都光着身子在溪里泡澡游泳。不过,有一条不见文字的乡规民约,男人在下游,女人在上游,中间有一条百余步的隔离带,那是谁也不敢逾越的鸿沟。而男人们从溪边走过,远远地,向水气氤氲中的朵朵白莲投去一瞥,也无伤大雅。1929年冬天,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四军入闽,移师新泉的时候,战士们见到热气腾腾清澈诱人的温泉,都扑通扑通下河洗澡。在河里沐浴的客家妇女见到生人,便卷衣而逃。毛泽东与朱德、陈毅商议一番,把在井冈山建军时制订的《 三大纪律六项注意 》增加两条──即“洗澡避女人”和“大便找厕所”──改成后来著名的红军歌曲《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一个“避”字,乃君子之风,与原来的乡规民约一脉相承,男男女女在不同河段裸身而浴,是相安无事的。在上个世纪中叶,闽西的许多乡镇,如长汀的河田、连城的新泉、永定的城关,都还保留着闻名遐迩的露天汤池。一到暮色降临,有些好奇的外乡人登上不远的山坡或古城墙,仍能隐约望见无拘无束不着泳装的细妹子婆娘子在水雾轻烟中凫水嬉戏,洗身浣发。那是人间少有的天浴,与梅里美名著《 卡尔曼 》中描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