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西班牙小镇科尔多瓦郊外小河上的美女入浴图相比,毫不逊色。时至今日,在闽西偏远的山村,夜晚在自家屋檐下裸身沐浴,依然是盛行不衰的客家习俗。吴希声偶尔看见秀秀冲凉,又何须大惊小怪?
但是,吴希声却是吓呆了,在大青石上坐了许久,不知该如何面对秀秀。忽然,他闻到一种耐人寻味的气息,像八月桂花香气袭人。不知什么时候,刚刚出浴的秀秀已经坐在他的身边。希声不敢抬头,秀秀既没晾干又没梳拢的长发,不断被晚风撩起,拂到他的脸上、身上。希声这才猛然惊醒,轻轻地动弹了一下。
秀秀笑了,轻声问道:“咦,你傻不愣登坐在这里做嘛咯?”
希声仿佛想起他的失职,慢慢站起身来,“哎哟,我该到夜校去上课了。”
“坐下,坐下!”秀秀把希声拽下来,“还等你到夜校上课?人早散了!”
希声使劲捶自己的脑壳:“咳,该死!该死!我真该死!”
“没关系,没关系,我说今暗晡夜吴老师生病,大家也就散了。”秀秀挺轻松地解释着,悄悄向希声靠拢了些。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唉,该死!我真该死!我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希声痛心疾首,语无伦次。
“看你,看你,说嘛咯呀?我一点也听不懂。”调皮的王秀秀装傻,虎着脸,想逗一逗这个书呆子。
“真的,我起誓,我刚才……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只顾走路,你家屋檐下又照不到月光……真是对不起,我道歉,我道歉!”希声更加诚惶诚恐,无地自容。
“看就看了呗,谁要你道歉啦?”秀秀终于忍俊不禁,咯咯大笑。活泼的笑声像跟前的枫溪,有细碎的浪花在溪滩上撒欢跳跃。
希声如遇大赦,痴痴地瞅着秀秀:“你不怪我了?”
第四章 天浴(3)
“不过,你也该知道,细妹子的身子很金贵,不是嘛人想看都能看的。”秀秀的脸色一下阴下来,语气也陡地十分严肃了。
“那是,那是!”希声立时又诚惶诚恐,万分懊丧地敲打头脑壳,“我真该死!真该死!”
秀秀又冷冷地补充:“谁看了么,谁就要负责!”
希声偷觑秀秀的脸色,远非“严肃”二字所能形容,简直像法官一样声色俱厉了。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那,那,我该怎么负责?我、我,咳!”
秀秀绷紧鲜嫩的脸蛋:“怎么负责?我要你赔!”
吴希声吓了一跳,急得快要哭了:“赔?怎么赔呀?”
秀秀虎着脸,伸过一根食指,把希声尖尖的下巴托起来。“书呆子呀书呆子,怎么赔?你自己想想,该怎么赔吧?”说着,又忍不住笑了。
秀秀一口细牙在月下白光闪闪,好看的脸蛋送到了吴希声的鼻子尖下。吴希声觉得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八月桂花满山飘香,就怦然心动,豁然开窍,猛地一下把秀秀揽在怀抱里。
这是吴希声第一次亲吻一个姑娘。这个吻很长很长,是一炷香还是两炷香,是半小时还是一小时,难以计算。吴希声当时没有戴手表,即使戴了,也顾不上看。那种焦渴与热烈,缠绵与疯狂,芳香与甜蜜,让吴希声想起一个比喻:骄阳似火的三伏酷暑,在大漠荒山长途跋涉的旅人,突然碰上一口清澈的甘泉,一头栽将下去,喝呀喝呀,就不知有个够,恨不得一口气喝干一口井。
有如神话传说那样,深锁月宫的嫦娥是位心胸偏狭的寡妇,她窥见希声和秀秀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就心里有气,只顾板起脸来匆匆赶路,一会儿就上了中天,钻进一片铅灰色的云层。四野骤然暗了许多,沉醉在幸福中的一对小情人,却未曾发觉时光的飞逝。直至夜雾打湿他们的头发,打湿他们的衣衫,被寒风一吹,一连打了几个嚏喷,他们才相视一笑,都说该回村了。
希声把秀秀送到家门口,看见院门紧闭,心想这下可糟了,秀秀怎么进屋呢?希声在月光下做了个手势,示意要扶秀秀翻墙而入。秀秀轻声笑了,一口细牙在黑暗中闪着白光:“哥,你走吧,我能进的。”
在山里妹子看来,一吻定乾坤。既然你亲了我,吻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秀秀开始理直气壮亲亲昵昵地叫希声做“哥”了。这样一叫,秀秀心头甜蜜蜜的,暖乎乎的,还会把院门紧闭当回事?
希声看见秀秀轻轻一推,咿呀一声,院门径自开了,原来茂财叔并没有上门闩。院里头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秀,你到哪里聊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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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心想:糟了,茂财叔还没睡呢。
“到娟娟姐家坐了会儿。”这是秀秀的声音,平静又自然,竟听不出一点慌乱。
娟娟是春山爷的女儿,跟秀秀亲如姐妹。希声想,秀秀真会急中生智,该能让她阿爸放心的。谁知茂财叔又大声响气吼叫道:“娟娟家?在娟娟家能聊耍到这个时辰?我再打个盹,公鸡就要报晓了!”
“你不信,明天去问娟娟吧。”秀秀很沉着,边说边往屋里走去。
“我就晓得,你又去找那个上海佬!”茂财叔的声音气狠狠的,吴希声似乎能看见他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你个死妹子,我可告你说,你敢再去找那个上海佬,我就打断你的腿!”
希声心里格登一下,就有满肚子委屈。他不明白茂财叔为什么在背地里赏他个大不敬的雅号。在客家方言里,“佬”倒不是个绝对的贬词。“种田佬”、“做木佬”、“泥水佬”、“打铁佬”等等,这里的“佬”字都有尊之为师傅的意思,但是,茂财叔绝不会称自己做“上海师傅”的。那么这个“佬”字,就不能不深含某种轻蔑与侮辱了。
希声被旷野的夜风吹得抖抖索索,连忙躲到一棵乌桕树后头。他听见院墙里响过踢达踢达的趿鞋声,响过咿呀的关门声,尔后,一切都静下来。显然,茂财叔也进屋了。吴希声的心还怦怦跳着,从树后闪出来,脚步匆匆地回到知青楼。
次日清晨,秀秀本想跟阿爸怄气,可是看见阿爸眼里爬满血丝,眼角堆满目屎,心先软了。她默默地做好饭,盛了一大碗,搁在饭桌上说:“阿爸,吃饭吧!”
茂财叔端起饭碗,又放下了,两行目汁叭嗒叭嗒掉在大米饭里。
秀秀一惊非小:“阿爸,看你……这是怎么啦?快吃饭吧!”
茂财叔揩了揩目汁,哀哀地说:“我不吃,你不给阿爸讲个清楚,你阿爸我一粒饭也咽不下咯!”
秀秀神情黯然地望着阿爸:“你要我讲嘛咯?”
“你不要再跟那个上海佬好了,行不行?”
“为嘛咯?”
“你们就是好到天上去,也不能在月光娘娘那里讨到好果子吃的。”
“为嘛咯?”
“人家是上海人,我们是山里人,能好到一起去?”
“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都是扎根派,他们不会走的。”
“笑话,笑话!你以为没走的都是扎根派?哼,凡是走不了的,不是没门没路的,就是屁股下有屎的呀!”
“阿爸,我找的是吴希声,又不是吴希声他爸。”
“哎哟哟,傻妹子呀傻妹子!这年头,崽子和阿爸哪能分得开?你看看农村四类分子的崽,谁个能抬头走路,站起做人的?哪个敢大声说话,粗声出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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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浴(4)
“希声他爸又不是四类分子。”
“阿爸常听广播常看报,这个比你更清楚。城里不叫四类,叫九类,除了地、富、反、坏,还有右派、走资派、反动权威、叛徒、工贼,加起来就是九类。”
“希声他爸是音乐家,是地下党的老党员,莫说九类,十类、十五类也算不上他。”
“秀,你又不懂事了!凡是这个家,那个家,都够能耐的,城里人称他们做‘反动权威’;凡是党员又加上个地下,八成坐过牢,弄不好就成了叛徒、特务、内奸和工贼,要不,他能在‘牛棚’里一关就是七八年?”
显然,茂财叔为了女儿的婚事,已经深思熟虑许久了。秀秀说不赢阿爸,心里非常憋气,就挂起免战牌:“别说了,别说了,阿爸,吃饭,吃饭!”
茂财叔挑起两粒米饭在舌尖上舔了舔,全然不知其味,两滴目汁又滚落在饭碗里,继续唠唠叨叨:“秀,你这回一定要听阿爸一句话。阿爸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阿爸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咳,阿爸嘛咯都不怕,就是怕戴帽子。土改那会儿划成分,听说要把阿爸往富农那路货上靠,阿爸一病三个月,差点一命呜呼见阎王。后来还算万幸,只给我划了个富裕中农。可是富裕中农也不好当呀!我王茂财是枫树坪没人可比的作田好手,才锄把子高,就跟着你阿公在田土里讨生活,起早摸黑,省吃苦做,挣下三亩七分洋田,好,我就成了‘富裕’了。一沾上这‘富’字的边,跟富农、地主也差不了多少呀!从合作化到公社化,从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我做梦都怕人家再往你阿爸身上加斤加两,哪一天不是夹紧尾巴做人?好啊,好啊,现如今有安生日子了,你不好好过,偏要去找个狗崽子,将来生的崽子、孙子也是狗崽子,秀呀,秀,你阿爸这辈子还有嘛咯指望哟!到了阴间,跟你阿妈怎么交待哟!”
秀秀才三岁,母亲就撒手西归了。父爱几乎成了她亲情的全部。是阿爸尿一把屎一把把她拉扯大的。饿了,阿爸给她喂饭,冷了,阿爸搂在怀里取暖。天生勤劳的阿爸还有一双巧手,不仅犁耙耧种样样精通,还会给女娃子补衣服,梳辫子。秀秀记得,阿爸给她洗脚洗澡伺候到十一岁,直到娟娟姐偷偷躲在门外笑她,直到她下身见了红,知道男女之别,懂得害臊怕羞,她才从阿爸的羽翼之下挣脱出来成为独立飞翔的小鸟。这会儿,阿爸一直目汁汪汪,一直絮絮叨叨,秀秀就心软了,心碎了,随口给阿爸扯了个谎:“阿爸,别说了,别说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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