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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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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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娟娟把通向大厅的房门带过来,虚掩上,掐细了嗓子说:“事情真是糟透了!这些天刘福田去了好几个大队,发动群众查漏网富农,又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啊?”秀秀吓蒙了,慌失失地问道,“不会查到我们枫树坪来吧?”
  娟娟说:“暂时还不见动静。可是,村里有些人已经在说七道八,琢磨着拿谁开刀呢。”
  秀秀更加惊慌,嗓音颤悠悠的了。“噢,会拿谁开刀?”
  “哎,哎……”娟娟迟疑一下说,“秀,你还蒙在鼓里吧,我说了你也莫紧张,我是来报个信,让你有些心理准备:我们村有些乌心烂肺的人,看到你们家道好一点,日子火一点,又在怀疑你阿爸是个漏网富农……”
  “啊!”秀秀惊叫一声,脸色大变,“真的?我阿爸……怎么会是漏网富农?”
  “这股风也不知从哪刮来的,说茂财叔解放前雇过工,贩过谷,有剥削,是给漏了网的。咳,真是奇里怪了,还有一两个别有用心的,说是我阿爸包庇了你阿爸……”
  娟娟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门外“轰隆”一声响,好像倒下一截大树筒。秀秀和娟娟连忙推开门,看见茂财叔已经摔倒在门槛下。他一手扶着门柱,一手撑在地上,没见受什么大伤,神智却迷迷糊糊的,脸无血色,口吐白沫,目珠子白多黑少,直往上翻,那样子真是吓死了人。
  秀秀目汁涟涟地一直呼叫:“阿爸,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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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财叔不会吱声,像死了过去。秀秀和娟娟手忙脚乱地把茂财叔抬回房里,灌下一碗姜汤,茂财叔脸上才慢慢有了热气。可他不肯上床歇着,坐在地上又是蹬腿,又是拍手,狂笑不止:“哈,哈哈!我是富农了,我是富农了!”
  娟娟连忙回家叫来了春山爷。春山爷大声吼道,王茂财,你喊嘛咯?你要给自己作宣传?作广告?谁说你是富农?我这个党支书怎么不晓得?
  王茂财脑子稍稍清醒了些,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春山哥,你说我像个富农吗,啊?我一辈子勤做苦吃,累死累活,盘剥过谁?欺压过谁?我能是个富农?
  春山爷说,谁爱胡说八道,让谁烂舌头去,反正组织上没有定你做富农,你尽管放心!
  王茂财还是哭丧着脸,说现在村村队队都在查漏网,枫树坪除了查我,还能查谁?
  春山爷说,老弟呀老弟,你家的事我知根知底。解放前,你家只有三亩多水田,农忙时请一两个短工是有的,可一忙完自家的活,你也给别人帮工。雇过工就算富农,帮过工就该算雇农了,两下一扯平,半斤对八两,你王茂财最多也只能划个富裕中农。
  经春山爷一番解释,茂财叔慢慢平静了些,回到房里去歇息。可是,春山爷和娟娟一走,他的疯病又犯了。跟上回“割资本主义尾巴”得的怪病稍有不同:秀秀叫他吃饭,他就吃饭;秀秀叫他喝水,他就喝水;可是他一直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天黑尽了,秀秀点上一盏茶油灯,茂财叔便惊乍乍大叫大嚷:“不要点灯!不要点灯!有人来抓我了!”秀秀连忙吹灭了灯,屋里一团漆黑,茂财叔愈加恐惧,一会儿坐起,一会儿躺下,抱头鬼叫鬼哭:“啊呀呀,有鬼来抓我了,秀,快,灯点!灯点!快快把灯点起来!”
  秀秀陪着流泪,陪着熬夜,通宵达旦,不敢合眼。直至清晨,秀秀稍稍打了个盹。茂财叔蹑手蹑脚溜下床,满屋子转,找来报纸、剪刀、糨糊。秀秀被惊醒了,也懒得去拦他,看着阿爸把报纸剪成好几张梯形的纸片,然后,用一根麻绳量了量脑壳的尺寸,再按尺寸把纸片糊成个上尖下大的圆筒高帽。往头上一戴,嘿,不大不小,正适合,阿爸傻乎乎地笑了。这还不算完呢,他又找来笔墨砚台,在高帽上端端正正写上“漏网富农王茂财”七个大字。然后,他把高帽放在桌上细细端详,认真欣赏,傻里傻气地自言自语:
  “嘿嘿,我嘛咯也不怕了,我都准备好了!”
  看着阿爸这般模样,秀秀不由痛哭失声,一颗心像被狼狗啃着咬着撕成碎片。细细想来,阿爸这怪病也不是今天才得的,再往前推究,应该是“文革”初期种下的病根。那时正上初三的王秀秀才十五岁,戴上红袖箍跟着红卫兵停课闹革命。她亲眼看见全公社三十多个“四类分子”,双手和脸面涂得黑炭一般,头上戴着高帽,手上敲着小锣(没有小锣就敲破铁锅、破脸盆),被红卫兵们押着在全公社游乡。仅一天工夫,就有三个批斗对象见了阎王。一个是剃了光头的富农婆,路过枫溪桥,一头栽了下去;另两个七十多岁的地主老财,走到半路再也挪不动脚,被造反派七拳八脚当场打死。……红小兵王秀秀那时不谙世事,回家后,还当做新闻趣事跟阿爸绘声绘色地学说一番,阿爸当时就吓白了脸,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天呀,造孽!造孽!真真造孽!”此后,阿爸一听到有人被牵去游乡敲锣,就吓得浑身筛糠,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第七章 瞒天过海(8)
秀秀不止想到阿爸,由此及彼,自然想到她自己。作为一个富裕中农的女儿,在学校和公社她都得不到器重,已经有点孤立感和失落感。而她的两个同班同学,一个是地主崽,一个是富农女,在班上的学习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就是入不了团。回乡之后更惨,开“四类分子”会,阿爸阿姆来不了得由他们顶替;由“四类分子”包干的扫村街、掏茅厕这一类活,阿公阿婆阿爸阿妈干不了,也得由他们代劳。无论多能干多聪明的细妹子后生哥,只要沾上“四类”的边,他们总是像只怕猫怕人怕光怕亮怕声音的小老鼠,嘛咯时候都要拣个边边角角无声无息地待着,躲着,藏着,连大气也不敢出。阿爸要是真补划个漏网富农,自己就成了富农女,那可怎么活哟!继而,秀秀又想起吴希声,他的父亲已经进了大狱,铁板钉钉的反革命,希声这辈子还有抬头望天挺胸走路的日子吗?好在那天在苦槠林里给了他一记大耳光,断了这层关系,要不,黑上加黑,那可是双料的“黑五类”狗崽子了。……
  秀秀真是苦死了!夜里不断出冷汗,不断做噩梦;白天六神无主,走在村街上总是头低低的,怕有人戳她的脊梁骨:瞧,那不是王秀秀嘛,往日多风光,多体面,如今怎么也成了个狗屎不如的富农女!
  蔡桂花好像长着千里眼和顺风耳,对秀秀家里的事竟是了如指掌。这天,她拎了只小竹篮,扭搭扭搭地来看望茂财叔。
  秀秀一看是蔡桂花就心里有气,冷冷地问道:“哟,是你呀,有嘛事?”
  蔡桂花满脸堆笑:“你阿爸呢?听说病得不轻呢,我来瞧瞧。”
  秀秀眼皮也不肯抬:“不敢当,不敢当!我们非亲非故的,怎么敢劳你的大驾?”
  秀秀站在柴门边,一手撑住门柱子,摆出拒之千里的架势。蔡桂花不气不恼,把秀秀的嫩胳膊拨拉一下,笑眯眯地进了院门。
  蔡桂花说:“秀,我们同住一个村,同饮一溪水,不是亲也是邻呀!何况你阿爸跟我很是谈得来的,上回我来你家坐坐,瓜呀,豆呀,你阿爸给我摘了一篮子。如今他生了病,我不该来瞧一瞧!”说着,掀开竹篮上的花头帕,露出十多只红澄澄的鲜鸡蛋,搁在瓜棚下的石桌上。
  秀秀一看,心里更有气了。自己家里原本也是鸡鸭成群的,她常常拎着鸡蛋鸭蛋去赴圩。只因刘福田割了阿爸的“资本主义尾巴”,一气之下,她把公鸡母鸡都斩尽杀绝。蔡桂花可好,家里照旧养鸡生蛋,倒是不算资本主义了?殊不知,蔡桂花这一篮子鸡蛋,可都是那些崇拜她的野男人的贡品。
  秀秀就和蔡桂花推来搡去,坚决不肯收下那一篮子鸡蛋。
  蔡桂花勃然不悦,柳眉立起:“咦,你这是怎么啦,俗话说得好:阎罗王也不撵送礼的人。你就这样瞧不起我蔡桂花!”
  秀秀一惊,把手收了回来,很有些尴尬了,只好陪着蔡桂花在瓜棚下的石凳上坐下。
  眨眼间,蔡桂花又变得一脸的和颜悦色:“秀,好妹子,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对我们家有气。我们家那个没卵泡的,真是鬼迷心窍了,他凑嘛咯热闹发狗屁的言哟!茂财叔就是勤快一点,能干一点,多开了几分荒地,多种了些蔬菜,这也要挨批判?我那没卵泡的回了家,被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妹子,阿嫂今天也是来赔罪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一席话,把秀秀说得心里熨帖极了。秀秀对蔡桂花不仅不讨厌了,而且颇有好感。那天参加地头大批判现场会的有多少人,能够前来表示负疚和歉意的只有蔡桂花。近日又有人在背地里唧唧咕咕议论要补划阿爸为漏网富农,左邻右舍像躲瘟疫似的躲着,她蔡桂花却来探病送礼,可见骨气非同一般,秀秀就打心眼里感动。霎时间,秀秀脸上云消雾散,两个小酒窝里早盛满了亲热的笑意。
  蔡桂花伸出一根兰花指,抚一抚秀秀的脸颊,哀哀的声音真是心疼极了:“好妹子吔,你瘦多了。”
  秀秀淡淡地说:“都是侍候我阿爸累的。”
  蔡桂花笑笑:“我看也不全是,妹子,我猜你准是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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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秀吃了一惊:“我能有嘛心事?”
  “秀,读书识字,阿嫂不如你妹子。可阿嫂比你痴长几岁,谷子也比你多吃几十箩。”蔡桂花有点神秘地媚笑着,“你的心事瞒不过阿嫂,我能掐会算!”
  “鬼!我不信。”秀秀苦笑一下,却是那种没有底气的声音。
  “你不信?我来猜猜看。”
  “你爱猜就猜吧。”
  蔡桂花脸上的神情更加诡秘了,瞅瞅屋里,又瞄一瞄院外,断定说话的环境绝对的安全了,才把抹过蛤蜊油浊香熏人的脸蛋凑到秀秀耳边,把嗓门掐得细细的。“好妹子,你想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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