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样轻柔的吻,像一片蔷薇花瓣碰到了嘴唇,像一片落叶触到了水面;是那样短暂,又是那样凝聚了时间一般的漫长……
天地静籁,一切美好和安详重新回转。
十米之外,一个匆匆赶来的女孩吃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她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眉眼。
在情绪震荡之后,泉显得有些迷茫,看着他的眼睛,秋水明澈,一点一点开始找回自己的意识。
杨汐伸出手来。他的表情没有尴尬,只有真诚。
很难过吗?要不要去个地方?
泉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握住了它。力量渐渐回到身体里。她有些吃力地在杨汐的帮助下站起身,跟着他走。
是了,故事中的天使不会说话,当他想表示爱和关怀的时候,就会用无瑕的吻来代替言语。那个吻的用意也是这样善良纯粹,不染纤尘。
她梦游似的跟着他坐上了公车,两个年轻人看着窗外明亮的风景一帧帧划过,柔和的风穿过头发。虽然没有交谈,但泉知道此刻她第一次在这里可以依赖。
窗外的楼宇渐渐变得低矮和稀疏,田野清澈的绿色和泥土的味道分明,于是泉知道公车的方向是向着郊外。
应该是末站的样子,空空的车转了一圈回去来路,留下他们和一个孤零零的锈蚀的站牌。
走吧。杨汐向她做了一个手势,他沿着原野上的小路轻快地走,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注意到他原来是背着画板。
大概步行了十分钟左右,杨汐在一座废弃的大门前停下了。泉看到长到腰际的野草恣生,掩映着一扇铁门,上面是剥落的漆皮和暗红色的斑斓锈迹,斜边还卧着一块大石。
进来吧。杨汐推开了铁门上的小门,泉迟疑地跟着走了进去,发现是一大片原野上长满荒草的空地,附近有坍圮的平房和围墙。走进那些荒草深处的时候,泉发现草丛里或立或卧着许多雕刻粗糙的碑刻巨石,字迹模糊,颜料在雨淋日久后变得暗淡。
这里是……?泉问。
看不出来吗?这里原来是一个碑刻作坊,大多是墓碑用的,后来大概倒闭,就荒废了,成为这样。杨汐解释说。
这些,是墓碑啊。泉蹲在一座立着的石刻前,抚摸着上面的花纹,心里一阵轻轻的颤栗。你常来这里吗?少顷,她直起身,看着坐在一块掩埋入草的石碑上的杨汐问。
嗯。杨汐边说边把画板从背后拿下来。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泉抬头望向尽头,是一丛黝黑的树林,天空燃着火样的残照,拖曳着长长的金色的云带,而另一角,虚弱发白的一小片月,像谁漫不经心粘上去的纸片,隐约显现。在静谧的晚籁中被充沛的气味和声音包围,但细细分辨,天地间只有风缄默来去,亘古不变。
泉沉默着,思绪散漫,在草丛中随意地走。间或和画画的杨汐说一些话。
你喜欢这里有什么理由吗?
很安静,有一种残缺和颓废的美。
不害怕吗?
你指什么?
它们是墓碑啊。
杨汐停了笔,笑了笑说,死人是不会比活人更可怕的。
……活人更可怕。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泉的瞳孔一下收缩。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一下子记忆不可抑制地翻涌上来,胃里抽搐起来。她捂住肚子,蹲了下来。
怎么了?不舒服吗?杨汐放下画板,走了过来。
泉把头埋进双臂间,过了很久,才用发抖的声音慢慢地说。
是……兔子的头……身体不见了……那个盒子里……今天……好多血……
杨汐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头,怎么会有人做这种恶作剧呢?
杨汐抚摸着她的头发。
又过了一会,泉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其实已经好多了。
杨汐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等一下。
他起身走开,片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几枝鲜红的花,送到泉的面前说,给,忘记那些吧,记得这个就好。
是野生的蔷薇?泉惊喜地接过。
是蔷薇吗?我以为是玫瑰呢。以前有位朋友最喜欢玫瑰花。这两种花有什么分别吗?杨汐问。
玫瑰和蔷薇同属蔷薇科蔷薇属。不过,两者的枝,茎,叶都有区别。可是我总觉得玫瑰是种在温室里的娇弱的花,不像蔷薇大多开在野地的风雨里。也许是自己的偏见吧。
原来是这样。杨汐点点头。
突然他说,我帮你画一张素描好不好?来,你坐在这里。他拉起泉,让她坐在一块残破了半边的墓碑上,把一朵红蔷薇插在她耳边漆黑的发里。
裙裾在风中轻轻摆动着,有些倦意地拍打着她的小腿,沙沙的涂写声和头发里蔷薇的芬芳,这一切就像是一场轻慢温柔的梦境。
天色渐晚,泉渐渐觉得周围不甚分明,她提醒仍在画的杨汐说,太晚了吧,我们先回去吧。
哦……也是。杨汐停了下来,看一眼手表说,该走了,不然赶不上最后一辆公车了。
他们收拾了东西往回走。
其实以前一个人的时候都第二天再回校的。杨汐边走边说。
在这里一个晚上?泉吃惊地站住了。干什么呢?
这里的星星,很美。知道吗?大而明亮,看上去像钻石一样寒冷坚硬,又像泪光一样柔软有体温的温度。他回头看一眼泉,笑着说,这样说,是不是很矛盾。
泉浅浅地笑了一下作为回应,心里却有些惘然。
是这样寂寞的人吗?高草离萆,星光如霜,白衣的少年如一只蝴蝶在墓碑间翩跹飞舞,又如一个月下幽灵自在吟唱,夜雾洇染了他的上衣,石碑凉透了他的心扉,萤火飞来绕指缠绵,蔷薇如魅妖冶盛放。想象这样的情形,是会让人屏息的吧。
跟杨汐在一起时,虽然愉快心里却总隐隐的疼痛,仿佛有一种太珍惜而不敢的惶惑,以至于常常觉得不真实。
还是坐车回去的时候,收到了延夏河询问的短讯。这将泉彻底拉回现实。血淋淋的兔子脑袋与手上的蔷薇花一样真实。如果这个是延夏河变本加厉的杰作的话,恐怕自己已经不可能继续无视了。她实在是有些意外的恼怒了,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画等完成再送给你。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杨汐。杨汐突然说。
啊?泉反应过来,也笑了。是啊,虽然对他很熟悉的感觉,不过毕竟互相介绍都不曾呢。
我叫商泉。
对了,我们是同岁吧,你的生日在几月?
四月。
那我比你小一点。我叫你姐姐,你叫我小汐,可以吗?
为什么?泉有些意外。
因为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啊。杨汐叹了口气。
因为我从来就是一个人。
不知是这句话还是杨汐脸上落寞的表情刺痛了泉,她脱口而出说,好的,小汐。
杨汐的笑容绽放在车窗上倒映的流光溢彩中,分外明艳。车已回到了市区。
泉回到家中的时候,延家已经灯火通明。延夏河和延立秋都坐在厅中,只是延夏河的表情比起延立秋来要坐立不安的多,而那一位永远是那张不变的浆糊脸,神色凝固,阴晴难料。延夏河的不安有一大半来自这张脸。之前他也能感觉到家里的冷战,所以选择避开。但今天显然很有可能会有台风登陆,骤雨来袭,大战爆发。所以眼下,他正在度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泉进来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没有说话,走向自己的房间。
你还知道回来?!延夏河耐不住了,他看着延立秋引而不发的脸色,觉得还是自己先说开比较好,所以端出教训的口气,实意是想帮泉挡一挡。
泉看了一眼目光还在书上的延立秋,敷衍地说了句,今天有事,下次会注意的。
下次?还有下次?你知不知道,这小子打了多少电话……!
延夏河!延立秋断喝打断了延夏河的装腔作势的咆哮。
泉心中一动,锐利的目光扫向延立秋。后者把书合起,扔到桌上,拿下眼镜擦试说,电话费会从你的食宿中扣,另外从今天起,晚上九点之后门禁。还有,他戴上眼镜站起身来,双手插到口袋里往卧室里边走边说,如果没吃晚饭的话,最好不要浪费食物,也不要指望半夜会有人替你煮饭……
后面的话几乎淹没在延夏河的惨叫声中,不会吧,九点?!延立秋,你是专制的暴君吗?……这下子他深刻了解什么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泉看着王姐把饭菜端上来,愣了一会也就坐下了。
延夏河闷闷地在拿着遥控器扫着节目。
泉吃完饭,没有回房间,而是走到延夏河的面前挡住屏幕说,延夏河,你该适可而止吧。
让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延夏河口气有些烦躁。
泉把那张大鬼牌从背包里拿出来,扔到桌上说,是你的东西吧?
桌上的纸牌背面向上,泉也是第一次注意原来金色的背面中间有一个貌似熟悉的徽标,一时想不起在那里见过。
延夏河吃惊地拿起它,在手中仔细翻看,不可能,他喃喃地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说,原来他们说的人,是你?天呐。
别装了。泉厌恶地说,如果你想让我走,请用高明一点的手段,用那种卑劣的恶作剧只会让人恶心。
如果你知道这些纸牌的来历,就不会这么想了。可是确实有些蹊跷。延夏河意外没有计较,只是皱紧眉头思索。
你想表明你的清白的话,就把所有的事告诉我。泉冷冷地说,大概在她心里也直觉延夏河没有撒谎。
于是延夏河开始讲述这种纸牌的渊源。他用手指点点纸牌背面的徽标说,仔细看这个,想不起来吗?
泉看着那个以盾牌,利剑,槲寄生枝和花样字母,数字构成的图案,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着。啊,她突然低呼。
是,这是明川的校徽。延夏河说,经常看见的东西反而容易被忽略。他抬头想了想说,这些事情,大概往届的学生更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