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苏菲和内森呢?他们去哪儿?他们干些什么?噢,顺便问一下,除了——”我正想说出那事儿,又马上打住了,不过莫里斯已接过话头,喋喋不休、不厌其烦地把我想知道的事一古脑地都倒了出来。
“内森是受过一些教育的。他是个生物学家,在博罗大厦附近的一所实验室工作,搞制药什么的。苏菲嘛,我不知道她具体干些什么。她好像在给一个波兰医生当接待员,那儿只接待波兰人。当然了,她的波兰话很地道。内森和苏菲都对海滩着迷。天气好的时候,像今天,他们便到康尼岛,有时也去琼斯海滩。然后回来,”他停了一下,作了一个近似猥亵的表情,“然后回来作乐,打架。好家伙,他们真打!然后再出去吃饭。他们上高级餐馆吃饭。那个内森挣很多钱,不过他很怪,怪癖,真正的怪!我觉得他应该去看一下精神病医生。”
电话铃响了,但莫里斯没有理会。这是一部付费电话,挂在走廊墙上。它执着地响着,声音大得出奇,好像要让整栋房子的人都听见似的。“这里没人的时候我从不接电话,”莫里斯说,“他妈的,我实在受不了这讨厌的电话。总是那几句话:……莉莲在吗?她妈妈想找她,告诉她,她把本尼叔叔送给她的贵重礼物忘在家里了。……依哩哇啦,如此这般。荡妇!要不就是……这是莫伊西·穆斯卡特布里特的父亲,他在吗?告诉他,他表兄马克斯在汉肯萨克被卡车撞了。……一整天都是这些。真让人受不了。”
我对莫里斯说再见,又寒喧了几句后,便回到那育婴室般的粉红色房间里。我又开始烦躁不安起来。
我在桌前坐下,那本稿纸的第一页仍然空着,像一张黄|色大嘴在我的脑子里打着呵欠,永远也闭不上似的。我到底能不能写出一部小说?我坐在那儿陷入沉思。我把维纳斯·维尔韦特铅笔叼在嘴里,拆开了父亲的来信。有这么一个南方贵族作我的创作参谋,我真的感到很幸运,他对傲慢、贪婪、野心、偏执、政治诈骗、纵欲等等罪恶行径的精辟论断,总让我看得乐不可支。他爱用格言警句,但绝不是卖弄,更不是说教,我总能从中品味出那既有思想又很雄辩,而且充满感情的多种意味来。每次读完信,我都笑得几乎流出眼泪,而且总会促使我去重读《圣经》。父亲的许多优美句子和睿智的思想就是从那里得来的,它使他获益匪浅。但今天,我的注意力首先被信中附的一张剪报所吸引。这是从弗吉尼亚当地的一张报纸上剪下来的,黑体大字的标题令人震惊。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感到一阵眩晕。
这是一条自杀的消息,死者是一个二十二岁的漂亮姑娘,我少年时曾无望地爱恋了她好几年。她的名字叫玛利亚·亨特,南方人把它读成“帕利亚”——“被遗弃的人”。十五岁时,我对她迷恋之极,现在想起来有些近乎疯狂。你这痴情的傻瓜,愚蠢的可怜虫!在四十年代,自由来临之前,古老的骑士遗风仍然盛行,即使面对梦寐以求的那个半人半神的橡胶人琼·阿里森,男人们也不敢亵渎,最多像社会学家令人作呕的说法——“爱抚它以达到高潮”。我那时尽量克制自己,对我那亲爱的玛利亚不敢造次,正如他们在那种年月所说的那样。真的,除了吻过她那迷人的冰冷嘴唇外,我再没干过别的。但不能因此把我们的关系说成是柏拉图式的,因为这里面没有什么精神追求,玛利亚甚至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再说,在那个年代,以全美四十八个州的教育来说,弗吉尼亚可能要排到第四十九位,在阿肯色、密西西比,甚至在波多黎各的后面。你不能指望两个十五岁的孩子之间有充满智慧的交谈,当然也不是说我们之间连平常的谈话也会有隔阂。然而,我对她充满激|情,我是那么崇拜她,理由很简单,她太美了,美得让人心碎。但现在她死了。玛利亚·亨特死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我的军旅生涯随之而来,玛利亚从我的生活中慢慢淡出,但在我的渴望思念中总会出现她的影子。她从一幢大楼跳窗自杀。令我惊讶的是,这事就发生在曼哈顿,时间就在几星期前。我后来才知道,她就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在第六大街。这便是大城市人情冷漠的真实写照。我们同在一个地区,近得好像同住在格林威治村一样,却居然几个月未曾碰过面。我的悲痛是如此强烈,以致变成一种深深的自责。我想,如果我知道她在这座城市,知道她的住处,或许我能够挽救她,不让这可怕的事发生。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张报纸,心都快要胀裂了。我对这年轻的生命因绝望与失落所做的傻事而痛苦地呻吟: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最让人心碎的是,她的尸体摔得支离破碎,以致无法辨认她的身份,于是被草草葬在一个墓地,几星期后又被重新挖出,送回弗吉尼亚安葬。我觉得难受极了,差点晕过去。我那天再也无法工作,开始不顾一切地从冰箱里抓出啤酒,寻找安慰。稍后,我开始看父亲写的信:
儿子,我觉得你会对这张剪报感兴趣的。记得六七年前,你对年轻的玛利亚·亨特是那样迷恋。我常常回忆起,那时每当提起她的名字时,你的脸便红得像西红柿。这些回忆曾经多么让人高兴。但现在再回忆这些事情,却让我有些悲伤。我问过万能的上帝,但得不到答案。你一定知道,玛利亚家境不好,马丁·亨特无所事事,总是喝得半醉;而比阿特丽斯又总是固执地要拯救人类堕落的灵魂。这些都是玛利亚告诉我的。看来有件事是肯定的,那个不幸的家庭始终笼罩在罪恶和仇恨里。我知道这事对你会有很大的刺激;我也记得,玛利亚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也许这正是美丽的错误。不过想想看,这样的美女曾和我们同在一起,也许,这对我们是个安慰。
整个下午,我都被玛利亚弄得闷闷不乐,直到公园里的树影拉长,孩子们飞奔着往家跑去,检阅场四周安静下来。终于,我喝得有点醉了。因为抽烟太多,嘴变得又干又苦。我在床上躺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而且比平时更快地做起梦来。开始是几个毫无意义的片断,然后一个梦魇袭来,紧紧纠缠着我,差点让我崩溃。这是我所经历的最猛烈的Se情梦幻, 那情景就像一出独幕剧:在弗吉尼亚东部牧场一块阳光明媚的草甸上,高低不平的橡树林中一片潮湿阴冷的地方,死去的玛利亚就在我跟前,像妓女一样放肆地脱得一丝不挂,以前她从未在我面前露出过短袜以上的任何部位。她赤身裸体,像一个熟透的桃子,栗色的头发垂在迷人的胸前。我无法形容她的美丽。她向我走过来。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一把僵硬的匕首。她不停地说着一些淫秽放荡但令人愉快的话,挑逗着我。“斯汀戈,”她喃喃地说,“噢,斯汀戈,来吧,要我吧!”她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层细细的汗水,好像用过春药似的充满激|情,荫毛上挂着晶莹的汗珠。她扭动着身子,像一个美丽淫荡的仙女,张着湿润的嘴唇,在我赤裸的胸前弯下身子,低声呢喃着一些猥亵的话。我欲火中烧,正要进入那块从未开垦过的Chu女地,这时,胶片突然卡带了,梦结束了。我醒过来,难受之极,双眼瞪着粉红色的天花板,那上面的阴影告诉我夜晚正在来临。我发出了一声原始的呻吟,不,几乎是一声嚎叫——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最痛苦的嚎叫。
但是,更残酷的折磨又来了。他们又在那该死的床上开始了。“停下来!”我朝天花板吼道,用手把耳朵堵上。苏菲和内森!去他妈的犹太佬!他们好像停了一会儿。但仔细听去,他们仍在进行。又是那种放荡的狂风暴雨,没有喊叫也没有呻吟,只有弹簧垫子发出有节奏的嘣嘣声,简洁,不慌不忙,而且很老练。我一点儿不在意他们的节奏有所减缓,赶紧走——实际上是跑,我像赛跑似地冲出房间,在黄昏的暮色中,心烦意乱地绕着公园疾走。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我一边在树下漫步,一边开始沉思。我认真地问自己,我到布鲁克林来是不是真的错了?现在看来,这儿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这地方总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如果能用几年后的流行词语来表述,我该怎样描绘耶塔公寓带给我的无数的震撼?刚才那个残酷、无情、淫荡的梦还残留在我的脑海里。当然,一般说来,有很多梦难于进入记忆的大门,但总有一些让人终生难忘。留在我记忆深处,像幽灵一样出没于脑际,并永远像真实一般清晰的梦,不是与性有关,便是令人恐惧的死亡之梦。除了刚才那个有关玛利亚·亨特的性梦,还有就是八年前一个早晨做的梦,至今仍在我脑海中回荡。那是我母亲刚下葬不久,我在一个早晨陷入梦魇。我梦见自己从睡觉的房间窗户往外看,外面狂风暴雨,花园里墓|穴洞开,母亲的棺材盖被掀开了,那张被癌症折磨得又干又小的脸转过来看着我,眼里满是无法形容的痛苦和哀怨。
我转身往回走。我想回去给父亲写回信,让他告诉我玛利亚之死的详细情况。或许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在潜意识里已经开始把这次死亡当作那部仍未动笔的小说的素材。不过,那天晚上我没能写信,因为回到公寓时我看见了苏菲,而且马上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随着夏天慢慢过去,我意识到这种爱的大部分原因是出于对自我存在的一种证明,但我必须承认首要的原因是她与玛利亚·亨特实在太像了。我至今无法抹掉第一眼看见她时的样子,不仅那可爱的模样像极了那死去的姑娘,而且她脸上也呈现出玛利亚曾经有过的那种绝望的神情。这种悲戚的阴影预示着她即将轻率扑向死神的命运。
在我房门前,苏菲和内森正纠缠在一起。在夏日的夜晚中,我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们的声音。我走上台阶,看见他们正在走廊里吵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