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查实一下奥斯威辛总的情况,尤其是苏菲1943年四月上旬到达那里后的情形,也许有助于弄清苏菲和霍斯之间发生的事。我强调这个时间是因为它很重要。1943年四月的第一个星期,集中营因一道命令而产生了质变。命令是希姆莱下达给霍斯的。自“最后解决”从恶魔般的丰富大脑孵化出来以后,这是纳粹颁布的最重大的命令之一,即:最近在比克瑙修建的毒气室和焚尸炉将只用于犹太人的最后灭绝。这条命令取代了以前那条“毒气室适用于在健康和年龄上符合与犹太人相同的‘选择原则’的非犹太人(大部分是波兰人、俄国人和其他斯拉夫人)”。这条新的命令绝非出于对斯拉夫人及其他“雅利安”非犹太人的仁慈心,而是更多地考虑到技术和后勤的限制条件,源于一种彻底消灭的决心——它从希特勒的脑袋传出,经希姆莱、爱希曼的大脑在党卫军指挥层的每一个大脑里蔓延——最后便是对犹太人的大屠杀,直至将欧洲所有犹太人铲除干净。这条新命令实际上是一次行动的准备工作:比克瑙的设施尽管十分庞大,仍然在空间与热能问题上受到限制,所以在集体屠杀的名单中,犹太人占有绝对的优先地位。除了极少数人(如吉普赛人)外,比克瑙几乎是他们的天下。仅就数量而言,“一想到他们就让我夜里牙痛。”霍斯写道。他想说的是磨牙。尽管想象力已是一片空白,他仍然想出了一两个拙劣的形容词。
在这关口,奥斯威辛显示出双重作用。它既可以作为大型屠宰场,也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奴隶工场。当然,这是一种新型的奴隶制——可以持续不停地消耗和补充。这一点常被人们忽略。“大多数描写集中营的文学作品都强调其死亡地这一点,”理查德·卢本斯坦在他那本最具代表性的《历史的狡黠》中这样写道,“遗憾的是,很少有伦理学家或宗教思想者对这一具有高度政治意义的事实,即‘集中营实际上是人类社会的一种形态’给予足够的重视。”阿伦特——这位美国宗教学教授在他那卓有见识的小册子《“集体屠杀”和美国人的未来》里,论证了人类对未来的预测,以及对历史的令人心寒的野心和企图。没有人能对权力的复杂性做出公正评判,或考虑道德和它努力想要传达的宗教的反响;那令人恐怖的精致的尸解和人类自己尚不能确定的对明天的思虑,使得它毫无疑地成为解读纳粹时代的一本必备手册。卢本斯坦进一步论证了阿伦特的理论,认为被纳粹推动的人类社会的新形态以一种最简单却最绝对的人类消亡这一血腥的新思想作为基点,直接从奴隶制度进化而来,是一个经过训练“完全支配的社会”。不过,在奥斯威辛,这种新形态通过一种富有创意的手段将施行暴虐推至极点;老式的庄园奴隶制却恰恰相反,即使在最野蛮的时期也呈现出一派祥和景象。
在基督教义的束缚下,西方世界传统的奴隶主们无法采取与“最后解决”相似的任何措施来解决劳动力过剩问题;人们不能枪杀已丧失劳动力的奴隶,只能忍痛等他年老退休,在家中安度晚年直到平静死去。(当然情况并不完全如此。有很多证据表明,在十八世纪中叶的西印度群岛,欧洲奴隶主们对奴隶的死丝毫不感到内疚。不过,前面那种情况占绝对优势。)随着国家社会主义的到来,仅余的怜悯被一扫而光。正像卢本斯坦所指出的那样,纳粹是第一个完全废除有关生命本质的人道主义情感的奴隶主。他们率先将人类变成了完全遵从自己意愿的机器,即使后者知道自己已躺在坟墓中等待死亡。
那些到达奥斯威辛的人,如果通过了区别“选择”和其他的详细检查,还能指望苟延残喘活上一段时间:三个月。苏菲在刚到的一两天后知道了这一点。当时她和她的同胞被圈成一堆——大部分是各种年龄的波兰妇女,脏兮兮乱糟糟,像被拔光了毛的家禽似的挤满仓前空场,衣衫褴褛,刚被剃光的头皮白晃晃的——她那受伤模糊的意识里漏进了一些话——一个党卫军小队长弗里希口齿清晰地宣讲着这座伤心之城的设计,使那些刚到这里的人一下子感到彻骨寒冷。“我还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苏菲对我说,“他说,‘你们来到了集中营,不是疗养院。这里惟一的出口——就是这个烟卤。’他说,‘有谁不喜欢这样的,可以试试把自己吊在铁丝网上。如果是犹太人,最多可以活两个星期。’然后他接着说:”有修女吗?像牧师、教士什么的,你们有一个月时间;其余的,三个月。‘“
对这种让人“活死”的事,纳粹已老于此道,因为有少数人从一开始便死去了。从第一天起,他们便在计算死亡之期中度日,谁都知道活着时经受的劳役之苦,以及疾病、饥饿等,不过是为了通往死亡之路。卢本斯坦总结道:“因此,相比仅仅作为大型屠宰场的作用来说,集中营对人类未来所形成的恐惧、威胁是永远的。一个杀人中心只会制造死尸,而一个完全统治的社会则创造出一个活死人的世界。”
或者用苏菲的话来形容,“大多数刚到那儿的人,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他们就会为毒气而祈祷。”
犯人一到奥斯威辛便会被搜身,所以很少有人能保留自己原来的财产。但由于场面混乱,时而有蒙混过关的情形出现,如果幸运的话,间或有人可以留下少量的珠宝和衣物。苏菲乘一个党卫队卫兵不注意时,利用自己的机敏留下了一双虽已破烂但还能穿的皮靴。这是她在克拉科夫的最后日子里侥幸保留下来的。其中一只的袜垫里有一条裂缝,那天她站在霍斯那间斜顶阁楼等司令官时,那裂缝中便装着一本污迹斑斑但字迹清晰的小册子,十二页,四千多字,封面的题词是:“波兰的犹太问题:国家社会主义有答案了吗?”苏菲一直在唠唠叨叨地向我讲述她是如何在宽松、富裕的环境中长大成|人的,这或许是她最没设防的地方(同时也包括她奇怪的谎言)。她不仅欺骗了我,我肯定她也骗了内森,但只有一件事她无法隐瞒下去。为了证实她与司令官的交往,我才知道了这件事。那本小册子的作者是她的父亲,滋毕哥尼·别冈斯基教授,克拉科夫雅基罗尼大学杰出的法学教授,卡罗瓦、布加勒斯特、海德堡和莱比锡等大学的荣誉法学博士。
她向我承认说,对她来说,讲出这些是很不容易的。她咬紧嘴唇,手指神经质地抚弄着那张苍白的脸庞。要揭破自己的谎言相当难,尤其是她已巧妙地塑造了一个完美、正直、正派的父亲形象,一位对即将来临的恐怖愁眉不展的极好的一家之长,一个在俄国残酷的迫害运动中勇敢地营救过犹太人而被罩上人道主义光环的自由主义者;而现在,她却必须揭露他的真相。当她对我说这些时,神思恍惚,声音异常激动。她撒谎了!她不得不承认她讲的有关父亲的事都是弥天大谎,以致她讲的其他事情的可信度也受到怀疑。但有一点,她编造的这个可怜的谎言不过是一道屏障,一道隔在她所喜欢、关心的人(比如我)与那令人窒息的罪孽感之间的毫无希望的脆弱的防线。她问我,当我明白事情的真相和她编造的谎话之后,还能原谅她吗?我拍拍她的手说,我会的。
她继续往下说,除非了解她父亲的真实故事,否则无法理解她与鲁道夫·霍斯的这件事。以前她并未在所有问题上向我撒谎。她坚持说,在描绘那田园诗般的孩提时代时她并未说谎:包括她住过的那栋房子,宁静祥和的克拉科夫——两次大战期间的一个温暖安全之所,以及由母亲——一个开朗、可爱的妇女营造的甜蜜温馨的家庭气氛。仅仅从继承了母亲对音乐的热爱这一点上,苏菲对母亲的记忆便饱含感情。想象一下二三十年代西方世界中任何一个大学教授悠闲自得的家庭生活吧——仪式般的茶会,晚间的音乐会,夏日到乡间出游,和学生共进午餐,年中去意大利休假,到柏林和奥地利的萨尔茨堡度年假——苏菲那时的家庭生活,文明氛围,安宁甚至快乐的生活场景如现眼前。但这幅美景背后却一直悬着一层令人窒息驱之不散的阴云,玷染了她的童年及青春。这便是因为她的父亲——一个对全家人严加管制的暴君的存在。尤其是对苏菲的支配相当固执,毫不变通,却又精明微妙,不露痕迹。直到苏菲长大成|人后,才意识到他的一切令她厌恶至极。
生活中常会出现这种情形: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埋藏已久的感情——无论是被压抑的仇恨还是疯狂的爱——突然清晰地浮上意识的表层时,可能会导致身心巨变,令人刻骨铭心,永难忘怀。苏菲说,她绝不会忘记那一时刻——对父亲的憎恨浮上心头,把她卷入一种灼人的热浪。她不能说话,几乎窒息而亡。
她的父亲高大、健壮,常穿一件齐膝长的礼服大衣,里面衬着一件大翻领衬衫和宽幅领带。衣着是老式的,但在那时的波兰不显得怪异。他的脸属于典型的波兰型:高而宽的颧骨,蓝眼睛,厚嘴唇,宽大的鼻子往上翘着,头戴一顶可爱的紧扣在头上的小帽。他蓄着两道络腮胡,一头漂亮的浅色头发平整地向后倒伏。两颗银假牙对这付好形象有一点损坏,但只有他大张着嘴时才会如此。他是一个公认的花花公子,举止荒唐得有些过分,但在学术界的较高声望使他免受奚落。尽管他持极端观点,在右翼分子中也显得过于保守,但仍广受尊敬。他不仅是一位法律教师,还是一位时常出庭的开业律师。在国际专利法领域——主要涉及德国与东欧国家之间的贸易往来,他建立起了至高无上的权威;而他所获得的丰厚报酬也以一种完全合法的方式,使他过上了比他的同事们更富裕的家庭生活——俭约中的优雅生活。这位教授还是一位正式的天主教徒,虽然并不狂热。
苏菲以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