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天花板上那个小灯泡亮了,透下一丝柔弱的光——今晚真走运,平时经常没有电。苏菲从黎明时起便开始不停地搬移一摞摞沥青纸,现在感觉到脊背的疼痛远远超过了被感染的手指。她觉得全身肮脏,蒙满尘垢。她疲倦地看着外面尚未抹上阳光的荒凉的街景,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再也听不见汪娜的声音,或者说听不见真正的词儿,那些话已变成刺耳、单调的恫吓。她不知道托泽夫在哪儿,是否安全。她知道他此时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杀人,那根钢琴线缠成一团藏在他的茄克下——一个十九岁的男孩正专心于他的杀人使命。她并不爱他,但是,嗯——非常关心他;她喜欢他身上温暖的感觉,所以她着急、焦虑,直到他回来才能放心。圣母玛丽亚,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啊!下面丑陋的街道上——灰色的碎石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像一只被穿破弃置的烂鞋。一队德国士兵踏着重重的步子走在阵阵寒风中,制服的衣领随风飘着,肩上的枪闪着寒光。她看着他们转过街角,转向,消失在另外一条大街上。透过那栋被炸毁的建筑物的废墙残垣,她可以看见那个立在街边的铁铸的绞刑架:它像一个展示架似的,任由旧衣贩子们在上面展示各式各样的旧衣服。曾有无数华沙平民扭动着被吊死在那里,现在仍有身体被吊在上面。上帝呀,这一切难道没有尽头吗?
她实在太累了,可这时她突然想跟汪娜开个玩笑,用早已想好的话回答她:惟一能吸引我进入你们世界的是一台收音机,但不是用来收听战争新闻,不是用来收听盟军的胜利消息,也不是用来收听波兰军队打仗或波兰流亡政府的命令。全不是。我想像你们那样冒着失去胳膊甚至失去生命危险做这件事,只是为了再听一次托马斯·比彻姆先生指挥的音乐——多么自私的想法啊!甚至当这一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时,她便意识到它是多么卑鄙。但她还是忍不住这样想了。这就是她的感觉。
在那一瞬间,她因为这一念头而感到十分羞愧,为她与汪娜、托泽夫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而感到羞愧。这两个无私勇敢的人,他们对人类和他们的波兰同胞的献身,对被以她父亲为代表的波兰人背弃的犹太人的关注,无声地谴责着她。尽管她无可指责,但最后一年与父亲的合作,以及他那本糟糕透顶的小册子,一直让她有被玷污的感觉,因此与这位献身事业的大姐的短暂友谊使她如沐清新的空气。她抖了一下,因羞愧而感到发热的脸更烫了。如果他们知道了别冈斯基教授的事会怎么想,或者知道她三年来一直随身携带这本小册子又会怎么想?她为了什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或许只是为了把它作为一个契机,到万不得已时用它作与纳粹进行合作的工具?是的,她回答自己说,是的——这是无法摆脱的罪恶和不光彩的事实。此时当汪娜继续谈着责任与牺牲时,她一下子被这一秘密搅得心神不宁。像急于把一堆腐烂的垃圾从脑子里赶跑似的,她强迫自己重新听汪娜讲下去。
“生命中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每个人都必须站起来,让人们来判断他是否有价值。”汪娜说,“你知道我把你看作是一个多么美的人。托泽夫会为你而死!”她的声音抬高了,一边用手摩擦着脸,“但你不能继续这样对待我们。你必须负起责任来,卓娅。你不能像这样再糊涂下去了。你必须做出选择!”
正在这时,她看见她的孩子们出现在楼下的街道上,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着,一边热烈地谈着什么,像孩子们惯常那样嬉闹着。几个行人从他们身旁匆匆走过;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迎风走着,笨拙的身体碰了一下吉恩,吉恩用手做了个无礼的手势,然后继续和他的妹妹边走边说,一个劲儿地解释什么。他是去接伊娃的,她刚在几个街区外的一间地下室里上完长笛课。老师是一个叫司蒂芬·扎沃斯基的男人,曾是华沙交响乐团的长笛手。为了让他收下伊娃,苏菲曾厚着脸皮求过他,对他说了不少恭维话。苏菲能够支付的极少一点费用,对这个失去事业的音乐家并没有什么吸引力,让他能在这个冷酷的毫无生气的城市里教授音乐。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挣到一口面包(当然许多是违法的)。他的双腿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已经有些跛了,行动时有些妨碍。不过,年轻的单身的扎沃斯基对苏菲十分迷恋(正如其他许多一见到苏菲便神魂颠倒的男人一样),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只是为了随时能见到她的美丽容颜。苏菲坚持说,她不能想象伊娃在一个没有音乐的环境中长大。她情绪激昂地坚持着并最终说服了扎沃斯基。
长笛,那令人心醉的长笛。在一个被摧毁的没有音乐的城市里,它似乎成了孩子跃入音乐世界的最好乐器。伊娃迷上了长笛,大约过了四个月时间,扎沃斯基开始喜欢上这个小姑娘,甚至有些欣喜若狂。他为她的天赋所惊异,她就像他的又一个兰朵斯卡,帕德威斯基,又一个波兰奉献给音乐神殿的奇迹。她也许真是。最后,他甚至拒绝收下苏菲仅能支付的微不足道的学费。这时,扎沃斯基突然出现在大街上,像从什么地方蹦出来似的令人大吃一惊。这个金发幽灵一付快要饿死的样子,一跛一拐的,红脸膛,干草一般的头发,淡色眼睛里透出极度的不安与关心。他身穿一件烟灰绿色的满是虫眼的羊毛衫。苏菲吓了一跳,一下子朝窗外俯过身去。这个热心的神经质的人显然是跟随伊娃而来,或一直在后面急急忙忙地追了好几个街区,只因为苏菲不可能猜到的某件事或某个原因。突然他的使命变得清晰了。这位热心的教师跛着脚追伊娃,只是为了纠正或解释他刚刚教给她的东西,煞费思心地再做一番详细的阐述——大概是指法或术语什么的——是什么呢?苏菲不知道,但她既感动又惊诧。
她把窗户轻轻推开想喊下面的人,他们现在已经快到大门口了。伊娃梳着两条小辫,掉了两颗门牙。苏菲想,她怎么能吹长笛呢?扎沃斯基让伊娃打开皮箱拿出长笛,在孩子面前比划着,但他并没有吹响,只是用手指演示着某个无声的调子。然后,他把嘴唇贴在乐器上吹出了几个音符。苏菲一直未能听到声音。这时天空掠过一大片阴影。往上一看,一个飞行中队的轰炸机正往东边的俄国飞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它们低低地掠过城市的上空——五,十……二十架恶魔般的飞机布满天空。它们在每日黄昏很晚的时候准时归来,把房子震得摇晃不停。汪娜的声音淹没在那巨大的轰鸣声里。
等飞机过去后,苏菲朝下看去,听见伊娃在吹长笛,但声音很弱。曲调很熟,却叫不出名字——是汉德尔的《葡萄藤》吗?一首甜美的十分和谐的怀旧乐曲,总共十几个音符,但它们却奏响了苏菲灵魂深处共鸣的钟声。那些乐音是她曾经拥有,曾经渴望,并希望能给予她的孩子们的,不管上帝会给他们一个怎样的将来。她完全陶醉其中。她有些站立不稳,头晕目眩,感觉自己被一种强烈的痛楚的爱所淹没。与此同时,兴奋——那种既美妙又绝望的兴奋——使她打了个冷战,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那短小、完美的曲子——几乎才刚刚开始——已消失在空中。“太好了,伊娃!”她听见扎沃斯基的声音。“真不错!”她看见老师在伊娃和吉恩的头上轻轻拍了拍,转身快步回他的地下室去了。吉恩在伊娃的小辫上猛扯了一下,使她的头往后一扬。“住手,吉恩!”接着他们冲入了房子。
“你必须做出决定!”她听见汪娜固执地说。
苏菲一时陷入沉默。最后,孩子们追逐的脚步声传进她的耳朵。她轻声回答说:“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正像我告诉过你的,我不想卷入进去。我是认真的!决心已定!”她在说这个词时抬高了声音,并且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此时要用德语。
“我决心已定!这就是我最后的回答!”
在苏菲被捕前的五个月里,纳粹曾竭尽全力将波兰北方变成无犹区。从1942年十一月开始一直持续到次年一月,波兰东北部的成千上万犹太人被塞进火车送往遍布全国各地的集中营。在经过华沙中转后,他们中的大部分来到了奥斯威辛。与此同时,在华沙的反犹太人行动宣告暂停——至少在大规模驱逐的同时是这样的,原因是华沙的驱逐行动已经扩大到相当广泛的程度。据统计资料显示,德国于1939年入侵波兰前,华沙的犹太人口接近四十五万——仅次于纽约,是世界上犹太人口最密集的城市。而仅仅过了三年,生活在华沙的犹太人仅剩下七万,其余大部分人在奥斯威辛,索比堡,贝乌热茨,海乌诺姆,麦达内克等,特别是在特雷布林卡消失了。最后这个集中营坐落在离华沙不远的荒郊。与奥斯威辛不同的是,它关押的不是苦役犯,而是专门用于最后灭绝的场所。于1942年六月和八月在华沙掀起的庞大的犹太人重新安置计划决非偶然,那些已变成可怕的空壳一样的犹太区域与世外桃源般的特雷布林卡修建的众多毒气室遥相呼应。
总之,留在华沙城里的七万犹太人中,大约有一半“合法”地居住在被毁坏的犹太人居住区(甚至当苏菲在盖世太保监狱中受尽煎熬时,他们中的许多人正准备在几周后的四月起义里殉难),其他的三万五千人——即居住区的所谓秘密居民——像被追逐的猎物一样陷入崩溃的绝望之中。他们被纳粹追捕,但这还不是全部:他们还要随时担心流氓“反犹者”的出卖——托泽夫捕杀的对象,以及其他一切会受到利诱的波兰人,忍受像那个文学青年女教师一样的见利忘义的人的出卖,甚至(不止一次地)承受被他们的犹太同胞扭曲的阴谋陷害。“真是太可怕了,”汪娜一次又一次地对苏菲说,“托泽夫的被出卖和被杀害,以某种方式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