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保留它们?”我说,“他已经送给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留下吧!”
“这会使我一直想着他。”她伤感地说,“我仍然爱着他。”
“那就把它们卖了。”我说,心里有些烦躁,“他活该。把它们送到当铺去。”
“斯汀戈,别这样说。”她的话里并无不满的意味,接着又加上一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是爱。”又一阵令人厌烦的斯拉夫式忧郁。
我们俩都没再说话。我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那极其平淡的话语里除了令人心烦的忧郁外,还有对一个痴情郎的漠不关心。在沉默中,我用我那荒唐爱情的全部力量在心里诅咒着她。突然我的真实世界又出现在眼前,我不是在波兰,是在布鲁克林。除了苏菲带给我的心碎之外,还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在我的心里盘旋。焦虑开始袭上我的心头。我完全沉浸于苏菲的故事,以至于完全忘了因昨天的被窃我即将成为一个穷光蛋。再加上苏菲马上就要从粉红宫搬走——这让我真正绝望了。我害怕面临没有苏菲和内森的孤独,这比我缺钱可怕得多。
我内心一直惶惶不安,一直盯着苏菲那张忧郁的萎靡不振的脸。我早已见惯了她这付模样:手轻轻地蒙住双眼,脸上是一系列无法言说的风云变幻(我想,她会想些什么呢?):困惑,惊诧,恐惧,悲伤,愤怒,仇恨,失落,爱,放纵。在黑暗里,所有这些在一瞬间绞成一团,但紧接着便过去了。这时我意识到她今天的故事已接近尾声,虽然其中还有一个结尚未打开。我还发现那些情节并未从她的记忆里真正退却,所以尽管已十分疲惫,我仍有一种冲动想把那令人困惑的过去从她的记忆深处挖出来。
即便如此,她仍然对她儿子的事含糊其辞,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止她谈这个话题。我固执地又问了一次:“吉恩后来怎样了?”——她这才让自己沉入回忆中。“我对我所干的事感到羞愧,斯汀戈。我游向海洋深处,害得你冒那么大的危险。我那样做太坏了。你一定得原谅我。但我要对你说实话,自从战争结束后,我不止一次想杀死自己,但总像这样没有成功。在瑞典的时候,那时战争刚刚结束,我在难民中心试图自杀。那儿有个小教堂,我想它不是天主教堂,一定是个路德教的,这并不重要——我曾想过一定要在教堂里自杀,尽我所能亵渎神灵。因为,斯汀戈,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经过奥斯威辛后,我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对自己说,他已背离了我。既然他背离我,那么我恨他。我要用一个最亵渎神灵的方式,就是在他的教堂里,在那个神圣的地方自杀,以此表示我对他的仇恨。我感觉很糟,身体非常虚弱,还生着病。有一天我决定干这件事。
“那天晚上,我带着一片很锋利的玻璃走出了难民中心的大门。那片玻璃是我在呆过的医院里找到的。教堂很近,没有士兵。很晚的时候我才到那儿,里面有些光亮,我在后排座位上坐了很久,身上装着那片玻璃。那是在夏天,瑞典的夏夜总有些光亮,凉爽、苍白。那地方位于乡村,我能听到外面的蛙鸣,还能闻到银杉和松树的气味。那味道很好闻,让我想起孩提时代的那些白云石。有一段时间,我在心中与上帝对话。他说:”你为什么要在我的地方自杀呢,苏菲?‘我大声回答说:“如果您不能用您的智慧知道的话,上帝,那么我也无法告诉您。’然后他说:”那么这是你的秘密?‘我回答说:“是的,这是我对你的秘密,最后的、惟一的秘密。’然后我开始割自己的手腕。斯汀戈,你知道吗,我确实割了,流了一些血,但接着我停了下来。你知道是什么让我住手的吗?我向你发誓,是一样,就一样!不是疼痛,也不是恐惧。我什么都不怕。是鲁道夫·霍斯!正在那时我突然想起了霍斯,想到他还在波兰或德国活着。我正在割手腕时,他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我停了下来——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荒唐,其实——唔,我突然明白只要鲁道夫·霍斯还活着,我便不能死。这会成为他的最后胜利。”
停了很久,她才又开口道:“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小儿子。那天早上,吉恩没在霍斯的办公室。我进去的时候,他不在那儿。我相信他一定在的,所以我以为他藏在桌子下面——和我闹着玩。我到处看了看,根本没有他的影子。我想这一定是个玩笑,我知道他一定在的。我叫他的名字。霍斯关上门,站在那儿看着我。我问他我的儿子呢,他说:”昨晚上你走了以后,我才意识到我不能把孩子带到这儿来。我为这个不幸的决定道歉。带他到这儿来太危险了——这会毁了我的前途。‘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无法相信他说的话。但突然我相信了,完全相信了,于是我一下子发起疯来。我疯了,疯了!
“我记不得我都干了些什么。那一刻天塌地陷,漆黑一片。有两件事,我知道一定是我干的。我打了他,我用手打了他。我知道这个,因为当我清醒过来时,我看见了他脸上的血印,一定是被我用手指甲抓破的。他把我推在椅子上坐下,用手帕擦掉了血迹。他低头看着我,似乎很平静。还有一件事我也记得,就是一分钟之前我朝他尖叫道:”把我送毒气室吧!‘我记得我说的这句话,’毒死我,快毒死我吧……‘等等。我当时一定还用德语说了不少脏话,因为那些话至今还在我耳朵里回响。但当时我只是把头埋在手中哭泣。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我感觉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听见他说:“我再说一遍,对不起。’他说,‘我不该做这个决定。但我会尽力弥补的,用别的办法。我还能做什么呢?’斯汀戈,这太奇怪了,听见这个男人这样说话——用这种道歉的腔调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你瞧,他问我他能为我做些什么。
“于是,我想到了利波斯波恩——汪娜告诉我的新生计划。我必须试一试。这事我早该在前一天就向霍斯提出来的,却没有办到。于是,我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再哭泣。最后,我抬头看着他说:”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我用了’利波斯波恩‘这个词。从他的眼神,我一下就明白他知道此事。我好像是这样说的:“你可以把我的儿子从儿童营转到由党卫军操作的利波斯波恩计划。你知道这计划。你可以把他送往第三帝国,在那儿他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德国人。他金发碧眼,和德国人没什么两样,而且他的德语说得和我一样流利,标准。有很多波兰儿童都是这样。难道你没看出我的儿子吉恩是利波斯波恩计划的一个合适人选吗?’我记得霍斯长时间没说话,只是站在那儿用手轻轻摸着脸上的伤,然后他好像这么说:”我想你说的办法或许可行。我会考虑这事儿的。‘但这对我来说还不够。我明白自己在拼命抓救命稻草,而他完全可能因此将我送上死路——但我必须说出来。’不,你必须给我一个更确切的答复。不确定的事儿我实在忍受不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我会将他转移出来的。’但这还不够。我说:”我怎么能知道呢?我怎么能确信他已经离开这儿?你必须向我保证。‘我又说,’你必须保证,让我知道他在德国的什么地方,这样将来战争结束后,我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斯汀戈,最后这些话,我真不敢相信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对这样一个人下命令,提出这么多的要求。事实上,我依赖的不过是他对我的感情,他在前一天流露出来的感情。他当时拥抱着我,说:”你认为我是个恶魔吗?‘我只能依靠他身上仅存的一点点人性来帮助自己。我说完这些话后,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好吧,我向你保证。我保证把这孩子转移出集中营,你可以不时得到他的消息。’然后我说——我知道这有冒犯他的危险,但还是忍不住说:”我怎么能相信你呢?我的小女儿已经死了,如果再失去吉恩,我就一无所有了。你昨天告诉我,今天能让我见到吉恩,但你却没有这样做。你没有信守诺言。‘这话一定——嗯,从某种程度上伤害了他,因为他说:“请相信我。你将从我这儿不时得到消息。你应该相信一个德国军官的承诺,我以我的荣誉保证。’”
苏菲停了下来,眼睛盯着枫苑外的暮色,酒吧里昏暗的灯被飞蛾团团围住。这地方早已人走屋空,只剩下我俩和一个侍者——一个站在收银台前不断弄出声响的困倦不堪的爱尔兰人。然后她继续说:“但这个人没有信守诺言,斯汀戈。从此以后,我再没见到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相信这位党卫军人的保证?也许是因为我的父亲,他总是谈论德国军队,以及那些军官的崇高荣誉感和纪律性。我不知道。但霍斯没有信守诺言,所以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霍斯不久后便从奥斯威辛调往柏林,我又回到了集中营营地,重新成为那里的一名普通打字员。我从未从霍斯那儿得到过任何消息。他在第二年回来后,也没有与我联系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象着吉恩已被转移出集中营去了德国,不久我就能得到消息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身体很好等等。但我什么也没得到。后来有一次,我收到汪娜传来的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就一句话,没别的:”我又看见了吉恩,他还好。‘斯汀戈,这字条差点让我死掉。你明白,这意味着吉恩没有被转移出集中营,也就是说——霍斯根本没有将他列入利波斯波恩计划。
“几星期后,我从在比克瑙的汪娜那儿得到另一条消息,是通过一个囚犯——一个法国抵抗组织的成员传给我的。她被转到了我们的营区。那女人说,汪娜让她告诉我,吉恩已不在儿童营。这消息让我高兴了一阵儿,后来我一下子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吉恩已经死去。没有被送入利波斯波恩,而是死于疾病或别的什么——要